丹氣成符(1 / 1)

宋初踩著破曉的天到了萬吉城。

程衍和宋行岩素來看不順眼,這次也一路上吵吵嚷嚷不停歇,宋初嫌煩,讓兩人滾去一旁相互推搡。

稍落後幾步是抱著小孩的蘇豈。

蘇豈在這次任務裡幾乎像個吉祥物被宋行岩和謝琢帶著跑。他隨和得很,倒也不在意這些,跟著混一混跑得極為開心。

一群人散散落落往回走。

謝琢不緊不慢地綴在宋初身後半步的地方,他未有所覺,下意識地踩著宋初的影子一步步走。

宋初沉默了半路,在謝琢再一次即將踩在她影子上時停住腳步,等了半拍待謝琢跟上後才又繼續往前走。

“謝琢。”宋初說。

“嗯。”

宋初:“你興致挺好。”

謝琢扭過頭看她,不明所以。

宋初:“我看你玩得挺開心。”

*

小孩曾被靈魅寄生數日,現在生魂不穩,至少還得數日才會清醒。宋初先前探了他體內筋脈,這是一個沒有靈根靈脈,未曾修煉過的普通孩子,好在被靈魅侵蝕不深,生魂尚還完整。

“他的體內還有靈魅的氣息殘留,送去城主府前得先除乾淨。”

一群人擠在宋行岩的房內,床上躺著昏迷的小孩。

“蘇師兄,一會兒你和城主府的人講一聲,先詢問一下這孩子親屬的消息。”宋行岩對蘇豈道。

蘇豈在一旁好脾氣地應下。

宋初坐在床邊,抬起手虛虛搭上小孩的手腕,一道靈力從指尖釋出,輕柔地潛入孩童體內。宋初的靈力柔和又暴戾,它像蛇一樣在小孩通身經脈裡緩慢遊走,又霸道地吞沒遇到的每一縷靈魅怨氣。

過了約莫一刻鐘,宋初收回手起身,徑直往窗台走。窗台邊的架子上擱著一個銅盆,坐在那附近的謝琢半刻鐘前才看見程衍默不作聲走過來往銅盆裡添水。

宋初將手浸在水裡,五指放鬆舒張,謝琢視線無意間看過去時,銅盆內正隱隱綽綽映出模糊的影子。

“我阿姐她不太喜歡和生人觸碰。”約莫是感受到了謝琢打量的目光,宋行岩聳了聳肩,一臉習以為常地解釋。

銅盆內白皙修長的手怔了下,宋初抬頭瞥了邊上多話的宋行岩一眼。她拿出一方手帕,慢慢地擦拭手上殘留的水。

謝琢適時想起幾個時辰前在林中時,宋初主動朝自己伸出的手。

還有那帶著些微涼意的掌心。

她真是一個從內到外都清清冷冷的人。骨子裡永遠淡漠,疏離,有時又恰到好處的有禮。

為什麼會喜歡上宋初,謝琢自己也不知道。

他在最敏感的少年時帶著滿身抗拒來到宋家。那時謝琢覺得自己像是任人挑選的貨品,那位高高在上的宋家嫡小姐據說是唯一能將他從這苟延殘喘的日子裡解救出來的良藥。

謝琢重病的第二年,謝家一位通曉卜算的老祖被急急請出關為他算了一卦。這一卦之後,謝家家主攜夫人就帶著少年徑直前往宋家。

以重病之軀向宋家提這種要求無疑是荒謬的。

宋家家主帶著極好的涵養克製住情緒,問清了前因後果,最後隻遞了一句“一切看宋初的意思”。

於是謝琢便在宋府附近住下,一住便是三年。

這顯然不會是一場交易。

沒有什麼能換得宋家本家唯一的小姐的一場仙契。在整個人間界北方尊貴無二的家世、令人豔羨的天資、天生劍修,這些都是宋初。人間界的世家裡曾流傳著一句連自嘲都算不上的話,在那次宋府見到宋初後,謝琢覺得,這句話近乎一點沒錯。

宋初的人生順利到就差一場原地飛升。

以致在某一日的午後,父親來到他的床頭,輕聲告訴他宋府應下了謝家的請求,不日就將著手安排他與宋初的結仙契大禮。那時他正巧疾病發作得厲害,整個人都藏在一張寬大的袍子裡,汗水打濕額發黏糊糊地粘在臉上。

他疼得渾身發抖,被子被胡亂地團在牆角,父親的話在耳邊飄飄忽忽,謝琢險些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聽。

直到父親起身離開,他蜷縮在床上,半夢半醒間有人輕輕撥開他額間濕透的發。謝琢睜開眼時房內隻有自己一人,剛剛發生的一切都像是在夢裡。

仙契禮的典禮隆重盛大,是謝琢細數兩輩子的過往日子裡最特殊的一天。

從謝家人到仙京伊始,謝琢走到這裡用了三年。

而宋初,隻用了一眼便在謝琢的心底種下種子,生根發芽。

此後的每一次見麵,生出的根須都會越發往下,紮的更深。

謝琢“嗯”了一聲,算是對宋行岩方才的那句解釋作出禮節性回應。

宋初腦子裡閃過昨晚和謝琢兩手相握的場景,又想起剛剛習慣性洗手的模樣,難得覺得有些許尷尬。

她最初伸手隻是為了驗證謝琢是否是謝懷玉,而仙契的反應在意料之中,她也沒再過多注意。

少年時期的相處讓她並不反感和謝懷玉的觸碰。在宋初眼裡,謝琢和謝懷玉終究是同一個人。

“逃掉的靈魅怎麼處理?”

蘇豈的問話及時將宋初從尷尬的氛圍裡拖出來,她將擦完的手帕扔回銅盆,在謝琢旁邊的空椅上坐下。

“用回溯陣。”宋初開口。那隻靈魅逃離時沒有絲毫猶豫,就像是被有意識控製一樣。她需要知曉這個小孩在被靈魅附身前發生了什麼。

“回溯陣......這個陣法,好像已經失傳很久了。”

蘇豈知曉回溯陣。他曾偶然間在楓午宗藏經閣裡一本落滿灰的陣法殘卷統冊裡見過,裡麵記載了眾多已經幾近失傳的陣法殘卷,回溯陣就在其中。這是高階陣法,能在不傷人神誌的前提下啟用至少需要化神期的修為。

它有些類似妖修的“攝魂”,施展後都能得知被施術者的過往經曆。區彆隻在被攝魂的人有一定幾率會魂魄缺失,而成功的回溯陣則不會有這些問題。

回溯陣被記載於陣法殘卷裡,據傳它最初是由千年前衡櫞仙人的胞弟辭澗仙人所創。其他地方若有回溯陣的記載倒也不算奇怪,隻是他們之中誰能有化神期的修為去施展回溯陣?

謝琢現今是金丹後期,宋行岩與他也都是金丹初期和中期的修為,還有看不出修為的程衍和宋初。蘇豈曾經在蘇家時聽聞過宋初名震南北的卓絕天資,可宋初是典型的劍修,非一步一走穩難以破境。

修煉所需要的堅實底子注定了宋初即使再有天賦也不可能飛一樣的破境。

“宋家有回溯陣的記載。”宋初淡然地開口,好像一個失傳已久的陣法重現於世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蘇豈噎了一下,又問:“那誰來布陣?”

宋初有些奇怪地看了蘇豈一眼,她本以為話語裡的默示已經足夠明顯。於她而言,蘇豈這句話問得似乎有些多此一舉。

但宋初仍然回道:“我來。”

屋子的宋行岩和程衍聞言皆是一臉理所應當的模樣,仿佛宋初會這些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蘇豈覺得宋家果然還是那個宋家,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隻活在世家和宗門大派的傳言裡,真正動起手來倒是無形的張揚。

偏生屋子裡的幾個宋家人還覺得沒什麼不妥當的地方。

蘇豈沉默片刻,又將視線投向窗邊的大師兄,力圖最後掙紮一下以換取來自同門的認同感。

他的大師兄此時在那位“宋家傳說”的旁邊坐得穩如泰山。

謝琢一手撐著下巴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見蘇豈看過來也隻是抬眼對上他複雜的目光,然後一臉莫名的蹙眉。接著移開視線不再搭理。

蘇豈默默縮了回去。

*

未曾修煉過的凡人身體脆弱,何況是孩童。宋初清理掉小孩體內殘存的靈魅怨氣,意圖讓他先休息一晚,待明日看恢複情況再看是否能開回溯陣。

宋行岩在房內布了幾張防護符和監測符,將自己的房間留給了還昏迷在他床上的可憐小孩。他腳步輕快地跑下樓,去幫他難得見麵的阿姐和剛剛失去房間的自己開新的房間。

宋行岩在將靈石袋扔給掌櫃的時候很想暗戳戳地讓程衍流落街頭,但他知道這個相處多年的家夥實在很不要臉皮。沒有他的房間他能鳩占鵲巢將宋行岩從房內打出去。

他不得不承認,他打不過程衍。

宋行岩黑了臉,冷著聲音朝掌櫃說:“算了,要三間房。”

還留在宋行岩之前房內的蘇豈見到師弟利落地落符,他想起之前和宋行岩的交談,感慨似的道:“宋師弟看起來就像個符修。我之前問他,他說自己是丹修。”

宋初:“隻是一些基礎符籙,我弟弟的確主修丹道。”

謝琢捏了捏指骨,聞言極其自然地開口,嗓音乾淨清透:“宋家的丹道和彆的地方不太一樣,宋行岩用的符不是一般的符籙,是丹氣成符。”

丹氣成符,丹心為引,碎成氣,以符陣的方式將丹裡的靈力鎖禁和釋放。

是最為暴戾和凶殘的一種丹道。

謝琢曾在林中見過宋行岩出手,大致能猜出他為什麼會心境不穩到來楓午宗。

全程當背景板沉默的程衍在謝琢說出“丹氣成符”時終於抬頭看過來,他頭一回認真打量這個宋行岩名義上的大師兄。

末了,他笑。

“大師兄似乎對宋家很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