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點點(1 / 1)

浸在夜色的密林裡,有殘葉被風拽動,飄飄落落,劃過宋初的視線,也蹭過謝琢的肩。

“阿姐!”宋行岩最先回過神,他幾步跑近,一臉驚喜地朝宋初撲過去。

宋初頓了頓,往旁邊挪了一瞬,身旁躲閃不及的程衍恰巧被宋行岩抱了個滿懷。

“走開!你瘋了嗎宋行岩。”程衍身子一僵,整個人不可抑製地扭曲起來,渾身抗拒地推開宋行岩。末了拍拍身上的衣袍,試圖整理那無中生有的褶皺。

“少自作多情,誰想抱你。”

宋行岩見抱錯了人,立馬跳離八丈遠,又扭頭可憐兮兮地看著宋初:“阿姐你不想我,你這樣對我.....我可是你三年沒見的弟弟。”

宋初兩人的打鬨早已司空見慣,她走上前,指腹搭上男孩頸側,其下的搏動微弱但漸迅和緩。

她片刻後起身,站在身旁的程衍適時遞上一方乾淨的帕子。宋初一根一根慢條斯理地擦著手,這才清清冷冷地開口:“怎麼回事,宋行岩。”

“隻是一個捉鬼的小任務。”宋行岩自知理虧,他伸出食指和拇指虛虛比劃了一下,“這是意外,阿姐。”

在來到楓午宗前,宋行岩一直待在宋家跟著宋家心法修行,哪成想一朝不慎出了岔子。他起先想自己調理解決,直到有一日沒控製住被正巧路過的程衍發現,這才僥幸沒邁入一腳道心破碎。

宋行岩父母知道那日震驚萬分,自此再不許他接觸任何鬼魅怨氣相關的事物。

但哪有不斬邪祟的修道者。

於是再後來宋行岩就被提著領子送去了楓午宗。

“真是好大的意外。”程衍涼颼颼地開諷,“居然能讓你墮落到被一隻小靈魅影響心智。”

宋行岩張了張嘴,這事兒於他的確是不可否認的疏忽。按理說他修心的這三年並非全無效果,不至於連隨便什麼小鬼都能擾他心智。

宋行岩在第一日裡見到陳三門口的手印時就幾近確認在萬吉城作祟的是一隻運氣不錯的靈魅。

靈魅是未開靈智的陰暗魂體,隨惡念而生。這東西沒有實體,隻能覬覦人體苟活世間。若尋不到合適的生魂共存,不消十日就會自動化散,能否存留幾乎全憑運氣。

而生人身上的鮮活氣息就是最大的阻礙屏障,靈魅近不了身,除非恰巧有人瀕死。

可哪有那麼多巧合。

靈魅附身生魂後,需吸食活人精魂來維持形體,直到有足夠的氣力去吞噬人體內原本所依附的生魂,最後將附身的這具身體據為己有。

吸食一次活人精魂,至多可以維持三日。

第三日的靈魅已經極度渴求吸食|精魂,是最躁動的時候。也是宋行岩原本精挑細選,最便於出手的日子。

誰知道會突然栽了。

連提前猜到宋行岩計劃的謝琢都感到意外。

“你這人怎麼這麼說話呢?”蘇豈被晾在一旁半晌,勉強認出剛才一劍逼出靈魅的那位姑娘大約是他師弟的姐姐。

但他姐姐旁邊的那個男人一出口就咄咄逼人,著實有些來者不善。

蘇豈覺得很有必要維護一下他的好師弟。

程衍像是這才注意到邊上還有人似的,他雙手抱臂輕嗤一聲:“關你什麼事?”

“程衍。”宋初開口。

是一句不輕不重的警告。程衍無所謂地聳聳肩,抿緊唇示意自己閉嘴,而後走過去照看還在地上躺著昏迷的小孩。

“無意冒犯。”宋初說,“我弟弟和程衍慣來如此。”

“初次見麵,我是宋初。”

宋初認出蘇豈身上的楓午宗劍袍,她視線掠過蘇豈,投向一直站在樹下裝啞巴的謝琢。

她指了指一旁蹲在地上戳男孩臉頰肉玩的男人:“這是程衍。”

謝琢在看到宋初近乎習以為常地從程衍手裡接過乾淨帕子擦手時便垂下眼,他離開的時間太久,他們之間最親密的聯係也不過是烙在魂體上的仙契。

自群山之巔仙契落成之日起,於宋初而言,他們已經數十年未曾見過。

少年時暫住仙京的日子裡,他重病未愈,臉色差的像鬼,和現在比起來簡直是兩個人。莫說宋初,便是他站到鏡前都不一定能將那個乾瘦病弱的人和如今的自己聯係起來。

謝琢自嘲地垂下眼。

“蘇師兄彆在意,程衍那個討厭鬼說話一直這麼難聽。”宋行岩仗著宋初在,又開始嘻嘻哈哈起來。

程衍習慣性地準備開口回懟,被宋初瞥來的一眼給瞪了回去。他不滿地扭過頭,決定心裡要給宋行岩這個隻會找他姐告狀的幼稚鬼暗暗記上一筆。

蘇豈聽聞宋行岩的姐姐是宋初的時候著實吃了一驚。這名字即使在人間界南方的世家大族裡也如雷貫耳,真正的少年天才,天生劍修。

令人望塵莫及的修煉天賦。

何況還是出自那個宋家。

人間界以陵水為界,分南北兩方。南方有四境,東境天衍宗、南境楓午宗、北境謝家、西境蘇家各自為大,據鼎一方。餘下各大小世家與宗門零散分布。

而北方主要分為仙京和皇城。沒有修煉天賦的凡人大多以皇城為首,北方的修仙世家則聚於仙京。

與分據四方的南方不同,在人間界北方,宋家一統仙京。

蘇豈收斂心神,點頭以示回應:“我是宋行岩的師兄,蘇豈。”

宋初禮節性地應一聲,這才抬眼正對上謝琢的眸子。墨漆一般清透的眼,和許多年前見過的那雙一樣,乾淨地似一汪清水。

腕骨的肌膚隱隱有些發熱。

宋初有些難耐地摩挲了一下指腹,摁住自己想要伸手按住正在皮膚上作祟的東西的念頭。

她朝著他走近幾步,步伐極慢極穩,一步一步踩在謝琢的餘光裡。

邊上的宋行岩還在聒噪:“這也是我師兄,謝琢。”

手腕上的印記越發滾燙,像是應和著另一半的契印一起鬨騰。宋初行至他麵前,視線一寸一寸從謝琢臉上劃過,到他隨著胸膛起伏的鎖骨處頓了頓。

她抬手,衣袖順著手臂滑下一截,一枚金色的紋跡印在腕骨上,赤裸裸的露出來,狀似猛禽獠牙。

“北方仙京,宋初。”時隔多年,宋初朝麵前的男子再伸出手,腕骨上的金色契印明滅,極力彰顯著自己的存在感。

謝琢垂眼看著熟悉的仙契印在它的另一個主人腕上躁動不安,他移開視線往上,最後直直撞進麵前人的眼裡。

他唇線繃緊,抬手。

掌心相觸的刹那,共鳴的契印像是得到了安撫,些微涼意從宋初的掌心傳過來。

胸腔內的跳動感在此刻格外強勁,謝琢儘量平靜地開口,卻仍難抵嗓音發澀:“楓午宗,謝琢。”

腕上的仙契逐漸安分下來。像是驗證了什麼,宋初收回手,朝他抿出一個笑。

“我弟弟多謝你照顧。”她說。

“這是分內的事,畢竟我也參與這個任務。”

謝琢無視在他話語剛落下時蘇豈的詫異神色,眼不紅心不跳地擠掉了傳星令上蘇豈的位置。

“宋初小姐,我覺得這應當不是一隻普通靈魅。”謝琢沒有忘記最後關頭在黑氣中看到的那一縷血色。

宋行岩聽到這話時覺得對極。即使他因為心法不穩來到楓午宗,也不至於被這麼一隻小鬼就影響了神智。

程衍說的鬼話不能聽,他宋少爺也是北方有頭有臉的人物。

更何況宋行岩覺得沒有靈魅能在他阿姐的手下逃過一劍。偏生那隻靈魅硬生生從宋初幾人的眼皮子底下遛走,還跑得飛快,目的明確。就像有意識一樣。

宋初記得剛看到宋行岩控陣時的那幾分怪異:“尋常靈魅走不出我的劍。”

這話說得實在張狂,偏生宋初平平淡淡說出來,又顯得理應如此。

“阿姐你要和我們一起嗎。”宋行岩湊到宋初身旁。

宋府本家的小輩不多,他與宋初近乎一起長大,兩人自幼關係就極好。

他一臉期期艾艾:“在這裡見到阿姐就是緣分,我知道阿姐是特意為我來的。”

“你在做什麼白日夢。”地上盤腿坐著的程衍煞風景地笑出聲,他指了指頂上的夜空,星子明亮閃爍:“宋行岩,你是不是忘了什麼日子快到了。”

“這一次的星陣試煉在即,宋府接了三界的帖子。”程衍餘光裡看見宋初挑眉的眼神,頓了頓,將到嗓子的嘲諷咽了回去,再開口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你說得對,我和你阿姐這次特意出門跑到南方來,就是為了把你從楓午撈回去。”

“星陣試煉開啟還有一段時間,我們不介意陪你多捉一隻小鬼。”

謝琢的眼裡自動屏蔽了程衍這個人,隻將他說宋初要和他們一起行動的話過濾了出來:“那就多謝宋初小姐和這位道友了。”

程衍莫名覺得謝琢似乎有些區彆對待,宋初那裡端端正正稱一句宋初小姐,偏生念得有幾分說不清的黏糊意味。

到他就隻剩下一句冰冰冷冷的“這位道友”了。

他格外意味深長地朝謝琢瞥去一眼。

“客氣。”宋初語氣溫和,薄薄的光透過枝丫渡在她臉上。遙遠的記憶有一瞬的重合,謝琢聽到她開口,音色清冷又帶著鉤子。

“喚我宋初就行。”她說。

一如當年。

謝琢垂下眼,有那麼一瞬覺得宋初似乎意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