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印最終斷在一戶院門前。
宋行岩抬頭環顧一圈,果不其然是最末的那家院子。
是陳三家的院子......
宋行岩的視線從院門的小腳印逐漸向上挪移,眼前是緊閉的院門,而院門上——宋行岩眨了下眼,眼裡的世界又變回了原先的模樣。
他並沒有移開目光,而是定眼盯著一處。他清楚看見在冥曈關閉的前一刻,院門上有個小巧的、泛著黑氣的手印。
就像是有小孩兒敲過門。
宋行岩這邊思索著,邊上就有一群小孩兒相互追逐著跑過去。
“跑慢點兒——你們這群皮猴子。”身後有大娘喘著氣追趕。
見他和蘇豈立在陳三家的院門口聲音立刻低下來,一手一個把離自己最近的兩個小孩兒撈到自己身邊,輕聲嗬斥道:“一會兒衝撞了仙長怎麼辦!”
兩個小孩兒戚戚焉地看了一眼,像是覺得羞,又捂著臉跑開。
蘇豈朝大娘和善地一點頭,末了見宋行岩方才的舉動,這才走到他身旁問道:“這門上有東西?”
“是一隻小鬼魅留下的。”宋行岩食指虛點了點那個有黑手印的地方:“手印隻有我半掌大,如果不是先天身體有恙,就應當是個孩童模樣的鬼魅。”
蘇豈瞪著眼睛看向那麵看起來乾乾淨淨的門板。
他是個再正兒八經不過的劍修,任他用視線把門看穿眼前的門也仍然是那扇門。
但是宋師弟既然信誓旦旦說這裡有黑手印,那便是有吧。
蘇豈默然,隻一昧點頭。
宋行岩抬手翻出一張繪製好的符,指尖燃起一縷靈火,符紙被點燃的同時上麵的紋路開始猙獰地扭動。
墨色符文像是長了手腳一樣從破了禁製的符裡爬出,朝著門上的黑手印飛去。
才剛一碰到,黑手印就像被灼痛了似的冒起一股白煙。符文像蛇一樣纏上去,在吞噬掉黑手印後逐漸消散。
“原來宋師弟是符修。”全程無事可做的蘇豈適當碰了個場:“這還是我頭一回見宋家人出手,果真是厲害。”
宋行岩隻覺得蘇豈有點聒噪,沒話找話的樣子像個捧哏。
“師兄。”宋行岩喚道。
蘇豈:“誒。”
“我是丹修。”宋行岩又道。
蘇豈:“誒?!”
*
“先找個地兒歇下。”
宋行岩拉伸一下胳膊,方才的符耗了不少靈力,疲憊感在此刻湧上來,整個人都感覺有些懨懨地。
兩人在城郊處理了鬼魅印記,又去城主府確認了一些案件細節。
再回到城中心時,日光隻剩下薄薄幾縷墜在天際邊,映得橙紅一片。
既然知曉在城裡作祟的是什麼東西,事情就顯得容易許多。
宋行岩再次回到白天的那條街道,華燈初上,街頭巷尾的人反倒多了起來,人群變得擁擠。
懷裡被什麼東西猛地撞了一下,宋行岩下意識伸手扶住,隻見一個衣著精細的男孩在他懷裡抬起頭來。
“誒,當心。”
男孩在觸及宋行岩目光時移開了視線,他掙開宋行岩的手,朝他略微彎腰致歉又噠噠跑遠了。
蘇豈盯著男孩離開的方向看了半晌,直到宋行岩整理好了被弄皺的衣擺,才又將視線收回來。
“蘇師兄在看什麼?”宋行岩問。
蘇豈思索著剛才一瞬間的怪異感,半晌扭轉過頭:“沒什麼。”
宋行岩不以為意地笑笑。他伸手攬過蘇豈的肩,將他往街邊的一家客棧裡帶:“那現在,我們應該先去找個地兒休息。”
繁華熱鬨的市街燈火璀璨,萬吉城最大的客棧仙嶽樓以極其醒目地姿態立在那。打一眼就讓人覺得華貴異常,進去就要扔一大筆靈石在那。
宋行岩隻覺得,好極了。
這才是忙碌了一天的宋少爺該住的地方。
一踏入店內,就有收拾得乾淨利落的夥計臉上堆笑地迎上來:“兩位仙長可是也要住店?”
“也?”
宋行岩揚起眉梢,而後他就注意到櫃台處烏泱泱圍了一群人。
少年們稀稀拉拉地站著,身上是統一製式的青色滾金邊衣袍,正吵吵嚷嚷對著裡麵的人說著什麼。
宋行岩越看那衣服越覺得眼熟,他看一眼身旁站著的蘇豈,近乎一模一樣的青袍滾金邊,連上麵的祥雲紋都一清二楚。
這不就是楓午宗行雲峰那幫劍修們慣常的穿著。
約莫是宋行岩打量的目光過於明顯,圍在外側的一個少年回頭,看到他們時怔愣一瞬,而後目光一亮:
“蘇師兄!你怎麼也在這裡。”
“剛好出一個任務。”蘇豈說:“這是流水峰的宋師兄。”
櫃台邊的眾人聞聲紛紛轉過身來,七嘴八舌地開始問好。
“我記得你是和大師兄一起出去的,大師兄呢?”
最先打招呼的少年正巧是蘇豈同門師弟。蘇豈想起當初大師兄帶新一批剛築基的弟子們出門曆練,一晃三年,沒想到今天剛巧在萬吉城裡碰見他們。
“大師兄在樓上。”齊邀抬手朝上指了指,話音剛落,目光一頓,“喏,他下來了。”
一旁的宋行岩照著齊邀手指的方向看去,正巧瞅見有人順著木梯拾級而下。
男子眉目清雅,眼瞼低垂,分明是極柔和的五官,卻莫名讓人覺得有一股疏離感。
宋行岩意識到這就是方才他們談話中提到的人,楓午宗行雲峰的大師兄,謝琢。
“大師兄。”
謝琢緩步行至大廳,視線輕巧從眾人身上劃過,落到宋行岩臉上時頓了頓,而後看向蘇豈:“來出任務?”
“是啊,沒想到在這裡碰見了大師兄和各位師弟,我正覺得趕巧。”蘇豈摸摸鼻子,行雲峰的規矩不嚴,他與眾位師兄弟的關係向來不錯。
“你們要是再早來一日就好啦。”一旁的齊邀說道,“我們今日退房,準備回宗門了。”
“蘇師兄和宋師兄是來出任務的,就算早來也不能陪我們逛萬吉城。”邊上有人插嘴。
謝琢像是聽見了什麼感興趣的事,他朝齊邀看過去,挑起眉梢:“宋師兄?”
齊邀看向宋行岩:“是這位。”
宋行岩還是頭一回見到這位傳聞中被吹得天上有地下無,楓午宗第一天驕的大師兄。
傳聞這位大師兄是一等一的修煉奇才,破境和喝水一樣簡單,就連長得也是一等一的好樣貌。
他仔細打量這位時常被拉出來和他阿姐比較的楓午宗大師兄,修為比他高他看不透,但在他心裡沒有同輩能超越阿姐宋初。
若單論相貌,宋行岩不得不承認,這位劍修大師兄的確生了一副好皮囊。
和宋家人慣有的精致長相不同,謝琢的五官看上去乾淨漂亮,隻一眼便讓人覺著舒服。
見眾人的關注點落在自己身上,宋行岩收回心裡暗暗替他姐較勁兒的心思,麵上隨和道:“流水峰,宋行岩。”
“行雲峰,謝琢。”謝琢淡淡點頭,看似不經意地問:“宋師弟是宗門的新弟子?之前好似沒見過師弟。”
“我也是第一次見師兄。”宋行岩一笑,“以前一直在家裡修煉,三年前才來楓午宗。”
“原是如此,師弟是哪的人?”
“北方仙京,宋家。”
謝琢眼睫猛地一顫,雖早已有所猜測,可親耳聽見時內心仍然止不住地翻湧起來。
這是謝琢重生後的第二日。
他記得自己原本死在了回謝家的路上,死後的魂體不知為何被強行禁錮在了宋初周身十步內的地方。
這倒也挺好,變成魂體的謝琢這般想著。
他自同宋初結仙契後兩人相見的次數極少,宋初生來天資極高,是當之無愧的同輩第一人。而他因幼時的一場大病導致身體極其虛弱,是宋初飽受詬病的病秧子未婚夫。
宋初身份尊貴,修行一途上向來順風順水,唯一的汙點約莫便是眾人口中上不得台麵的他。
他以魂體的形式留在宋初身邊,看她在庭院中獨自練劍,獨自看書,謝琢就這麼虛虛坐在邊上的石凳上。好似一片小天地間隻有他們兩人,好似一直都是如此。
謝琢身死的消息是在魂體飄在宋初身旁的當晚傳到宋初耳中的。
他知曉自己對宋初應當不是什麼特彆緊要的人,畢竟生前他們一起相處的時間極少,而宋初甚至可能記不清他是何模樣。
可當宋初當真如他所料隻是不甚在意地一點頭時,謝琢的心臟還是像被一隻手用力抓住一般,一股巨大的酸澀轉瞬便湧上來。
細細密密的疼。
謝琢在宋初身旁待了將近半個月。這些時日宋初都待在宋府的院子裡,他也隨著她一並住在這兒。
有時兩人不經意間的對視,讓謝琢恍然覺得宋初似乎能看到他,可下一秒宋初便又若無其事地看向彆處。
最後的那個午後,他像往常一般坐在亭中的石凳上。眼皮漸漸變得沉重,他闔上眼準備稍微眯一會兒,再睜開時便是仙嶽樓極具特色的天花板。
仙嶽樓,謝琢略一思索便回想起來,按照時間來算,這應當是他死前十年發生的事,彼時他還是金丹後期,正準備帶著新一批曆練的築基弟子回宗門。
謝琢不記得前一世有沒有在這一天遇見蘇豈,可他清楚地知道,上一世直到他離世前,宋行岩也沒有來流水峰。
是哪裡出了偏差還是......謝琢低眉思索,再抬眼看向宋行岩時視線猛地頓在了一處。
宋行岩此時正在櫃台同店家交談,少年一襲白衫,通身的世家氣派。可在謝琢眼裡,他的衣擺處此時明晃晃地墜著一個冒著黑氣的手印,鬼氣森然。
“齊邀。”謝琢喚道。
齊邀幾步上前:“大師兄。”
“你帶諸位師弟先回去,我留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