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輕紗相隔。
垂簾被衣裙驚起波動,微風掃過淺棕色竹簾,帶動細繩下綠珠銀鈴輕輕搖晃。
一陣清脆鈴鐺響起,楊芮踉蹌著進了台子中間。
右側門緩緩關上,雅間內又恢複平靜。
兩側樂女身著彩衣,似是見慣了這般情景,神情輕鬆,朝她紛紛鼓勵地點頭。她們手中架好樂器隨時準備開始。
楊芮站在台子中間一時有些局促,隻能聽見心臟快要跳出胸口。她一陣緊張,身後琵琶樂女低聲提醒她,“要開始了,擺好動作。”
她腦中迅速回憶,想起來細枝末節的動作,便動了起來。
輕紗拂起,琵琶聲漸漸帶入佳境。
楊芮憋著一口氣,僵硬地舞來舞去。她反複在心中,提醒自己,此行是來套取消息,並不是真正來跳舞的。
半曲過去,一個拍子都沒卡上,楊芮徹底擺爛,就這樣吧。
愛咋咋。
竹簾後的人緩緩放下了茶杯,略帶疑慮:“陶姑娘今日不舒服?”
他一開口,樂聲降了不少。
這一聲音,直接喚起了楊芮的記憶,她亂飛的身形一頓,舉著手緩緩落下。怪不得一開始便覺得氣味相熟,她抬眸看向竹簾,枯黃色竹條下一隻白皙的手搭在桌上,骨節分明,拇指間帶著一圈青玉扳指。
不見其人先聞其香,此人是衛小侯爺,衛璋。
頓時,她心中不適感消減大半。這算是,熟人相見……隻不過是單方麵熟人相見。
衛璋並不知道她是邵縣鄭喬。
耳中琵琶聲漸漸清晰,那些被她擲於腦後的舞樂瞬間噴湧出來。她來了勁,朝樂女拋了個眼神,後者立即會意,樂聲戛然而止,轉而彈起新的一曲。
此曲為《春雪》。
琵琶聲聲悠揚,音樂勾起了些少時記憶。楊芮收整動作,隨樂聲緩緩抬臂,她抬起眸子,那些兒時場景似乎又重現在眼前。
少時她很喜歡跳舞,追著宣王妃為她找舞師,每日都會在亭下練舞。
那時候,練得最起勁的就是這一曲《春雪》。成順帝知曉此事,還打趣道在春日宮宴上讓她大展身手。可惜春日宮宴沒有等到,她便大病一場。
在雨夜中被宣王連夜送往源城陸家。
她那時候還小,什麼都不明白,隻知道眼前一片灰暗,身體仿佛身在火爐,灼燒感侵蝕著神經,疼痛難忍。
後來她到了陸家,家主接下這樁燙手山芋,為她診治。
那時候,她看不見,聽不清,每一日都很難熬。在陸家調理了些時間,楊芮漸漸精神起來。
偶然一天,她偷聽到陸家家主與宣王的對話。大致說她中毒傷及肺腑,這雙眼睛可能會因為毒發而再也看不見。
她自己蹲在屏風角落,小小的一個,委屈著,委屈再也不能看見舞師跳舞,再也不能學舞。
楊芮很難過,但她不哭,因為眼睛會壞。
再後來,陸家大火,火燒紅了半邊天,等她到了濟州才知道陸家醫術聖手,全部死在大火。
她獨自一人被送上嵐山,詹寒玉對她極好。那些過往瑣事本就擾人,她又小,存不下那麼多仇怨,於是便漸漸拋在了腦後。
詹寒玉告訴她:不去想,便想不起什麼。
琵琶聲聲,落入心頭。
竹簾之後,衛璋恍然了。
那一雙清明眸子緊緊落在輕紗之後,五指不自覺收緊,若仔細瞧,會見到他手指在顫抖。
一曲畢。
楊芮緩緩停下來,過往舊事也從眼前一一掠過。她抬起眸子,眼睛彎彎的,麵帶微笑向前走了步行禮,壓著聲音道:“大人,我幫您倒酒吧。”
對方沒有回應。
楊芮雖有些拿不準,但看到身旁樂女鼓勵地眼神,咬了下唇,此時不做等待何時?於是提著裙子緩緩上前。
她接近衛璋,跪在軟墊上,雙手托起白瓷杯輕晃了晃,沒有酒味。壺中有淡淡茶香飄出,她有些猶豫,酒壺裡裝的竟然是茶水。
桌上隻擺著這一處白瓷壺,應當就是這個。
她神色微動,方拿起壺,手腕被一直手牽住,冰涼的觸感激得她身體一顫。
衛璋五指收緊,她瘦弱的骨節被捏住,難以掙脫。
緊接著,竹簾從中間縫隙中打開,綠珠輕晃。桌上釉彩瓷杯被打翻,沿著桌角滾落,沉重地摔在地板上。
桌上灑滿茶水。
竹簾之後的人物映入眼簾,他長發垂落身後,一隻翠色發帶被微風揚起,翠青長衫外套著深藍腰封,袖口繡有花紋,通身矜貴。
楊芮與他麵對麵,近在咫尺。她視線從手腕間移開,神色微怔,抬頭與衛璋四目相對。
琵琶聲落,過眼年華。
這雙眸子中翻湧的莫名情緒讓楊芮不敢直視。他凝望著她,眸子裡似怨哀又似驚詫,久久未消散。
楊芮見著他神情有些混沌,意識到有些不對,往後縮了縮手腕。
“楊歲稔。”衛璋開口,聲音極輕,卻有些纏綿。楊芮瞳孔一縮,連忙抽出手腕,又聽他聲似哽咽道:“你當真沒有死……”
她當然沒死!每個人都要關係一下她死沒死!楊芮腹誹。
話說回來,楊芮迷惑地看向他,難道是香膏……她垂頭掃了眼手腕,那地方塗得最多。而且,衛璋眸子看著並不清明。她想法證實了大半,於是大膽了些,立馬坐直,嘗試著說話:“大人,你怎知我身份?”
衛璋怔怔望著她,狹長的眸子略顯迷茫,卻未啟唇。
竹簾被她輕輕擋開,她越過界限,打算略微出手,施展報複。
長案桌旁有一軟墊,楊芮徐徐單腿撐上,手指撫上衛璋的袖子,聲音帶著哭腔:“大人,陶娘的姐姐阿枝在前幾日落水身亡,陶娘十分難過。這幾日一直思念枝娘,難以入睡,聽說姐姐那一日見過大人,大人可知枝娘有說什麼嗎?”
衛璋看著她,眼珠微微動了動,聲音輕緩:“她說,有人要她去死。”
“……啊。”楊芮驚呼一聲,後退了些,似乎受了驚嚇,用輕紗擋在眼下,眨眨眼:“那大人知曉是何人嗎?”
他閉了閉眼,似是察覺,又沒有完全清醒。
過了有一會兒,才聽到他溫聲道:“芥山學宮。”
芥山學宮?楊芮思量一番,記了下來,又問:“那大人既是大理寺少卿,知曉東間坊的事情嗎?”
衛璋眸子微垂,他坐得端正,聽到此處,神情上有一絲微妙的情緒一閃而過。
“大人。”蕭玄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楊芮迅速看向衛璋,他垂著眼,眉頭緊蹙,手指用力摁在眉心,有些掙紮。
她心道不好。
衛璋要醒過來了。
思索間,她已經提起裙邊,撐著案桌站起來,動作一氣嗬成。
卻還是未抵過他的手速。楊芮剛轉身,手腕就被用力扣住,又是骨節處。她回頭,長發拂過衛璋的眼睫。
衛璋抬頭,仰視她,眸子清冷。
琵琶樂女們似是覺得此時應當響起一曲,默契地撥動長弦,樂聲驟起。房間中像是定格了一般,楊芮垂目看著衛璋。對方仰著頭,聲音聽不出喜怒,“陶姑娘?要去哪?”
這時候可不是聽歡樂的時候啊!
楊芮尷尬一下,回首迅速抬手臂,想要切上他的暈穴,卻被他仰身輕巧地躲了過去。
她呆了一下,下意識看了眼手掌,此人不是柔弱不能自理嗎?
見此行不通,楊芮破罐子破摔,隨手抓起酒壺砸向衛璋。
衛璋牽著她手腕,往前一帶,楊芮手骨一疼,失了中心向他栽去。
酒壺砸向牆角,落在地上滾了幾圈,聲音不小,正好叫外麵那位聽了個正著。
蕭玄聞聲,神色淩起,直接扶劍推門而去。
“大人!”
楊芮整個人都要趴在衛璋身上,她用胳膊勉強撐住桌沿,拉開了一些距離。
蕭玄入眼是琵琶女垂目平靜奏樂,隻有那舞女不知所蹤。他急瞟了眼簾後,不知發生何事,於是在門前有些躊躇。
楊芮瞪了他一眼,見局勢不利,卻又抽不出手腕。她咬著後槽牙,決定來點狠的,於是俯身在他耳邊道:“大人,若是你喜歡的姑娘知道你在此處喝花酒,會作何感想?”
手腕頓時被鬆開。
奏效了。
她得逞一笑,迅速撐起身,倒退幾步,從袖中捏出藥粉,用力一撒。
狹小室內頃刻間彌漫起白霧,眾人隻聽得一陣清脆鈴鐺急響而過,眼前白茫茫一片。
樂女們有些嚇著,琵琶也不彈了,紛紛遮起口鼻向外跑。
蕭玄身手迅捷,追到窗前,隻留下一串銀鈴躺在窗邊。他往下看時,早已沒了身影。
衛璋用指腹輕抹桌麵,湊近看了看,隨即甩了甩手,道:“無毒。普通細粉而已。”
細粉奏效時刻很短,僅僅幾息,房中便恢複視野。
“跑了。要不要追?”蕭玄轉身,地麵上落了層白塵。
衛璋起身,走到窗前,銀鈴折射了陽光,閃著點點白光,著實耀眼。他眸色沉了沉,半響才道:“追。”
蕭玄得令,沿著窗沿追了去。
室內隻剩下一人,他收回了視線,向圓台看去,右手心還殘留些餘溫,指尖微顫。
那一瞬間,他好像真的看到了故人。
少時的楊歲稔舞姿肆意灑脫,有著自己獨特見解,她眉下有顆痣,看人時一顰一笑總是明媚的。
方才那女公子,不論相貌還是舞姿簡直如出一轍。
可她眼中神情,他在鄭喬那眸子裡也見過類似的狡猾。
一時間,思緒混亂。衛璋腦中突然閃過楊芮逃走前的話,神情越發黯淡,半晌自語道:“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