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未時三刻。
宮城,太和殿外。
執筆太監胡明替楊恒附上鶴氅,楊恒屏退所有人,包括胡明都退到殿外等候。
離去時,胡明撞見了楊歲行,他一身風塵,看著像是從宮外急著趕來。
胡明垂下視線,雙手作揖,語氣淡漠:“見過世子。”
楊歲行看他一眼,邊解披風邊問:“陛下呢?”
“月台上。”胡明垂首,回完話,直直下了高台。
楊歲行停了動作,回頭看著他離去,眸子微微眯起,若有所思。直到一聲“皇兄”,才將注意引回。楊歲行踏上長階高處,正見著楊恒負手而立,遠遠望著城外不知在想何事。
他上前,楊恒才低下頭,轉而看向他,淡聲問:“嘉成接回來了?”
楊歲行道:“回來了。人長高不少,看著也沒有病弱之色。”
“嵐山風水好確實養人。”楊恒往殿中走,楊歲行跟了上去,又聽他道:“這件事先不要昭告他人,等時局穩定,嘉成再“回京”也不遲。”
“臣正是這樣想。”楊歲行道。
“胡明算著皇兄也該快到上京了,城中這幾日謠言四起,今天下午便不要再出什麼岔子。梁王入京,怕是各家都在等著看朕的笑話。”他語氣很輕,絲毫沒有情緒起伏。
宮城森嚴,一眼望去紅瓦連片,遠處黑壓壓的雲似乎要與瓦片相接。那一處,有成順帝在位時未曾修葺完的城樓,如今擱置下來,倒顯得荒涼,落敗。
“陛下,君臣上下,以禮為本。若真有此行,則不配為臣。”楊歲行褪下披風,搭在手臂上,“城外已經安排妥當,戶部侍郎已著手賦稅一事。”他隨著楊恒視線看去,“那一處宮闕,要修葺起來才好,這空缺不能再暴露了。”
楊恒點頭,他靠在窗邊,遠眺這宮城,半晌才道:“這一步怎麼往下走,最終都隻是一個字‘打’。”他深吸一口氣,“但現在不是時候,朝中人心渙散,兩黨爭來爭去沒有儘頭,現在打隻會兩敗俱傷。將來...將來是什麼時候,朕竟然不清楚。”
楊歲行道:“陛下時機未到,需靜候。”
“皇兄。”楊恒轉頭,看向身後高挺的楊歲行,眸光微動,“宗親之中,都比朕年長。每個人都很出色,其中以你和梁王為首,他想爭,你難道就不想爭一爭嗎?”
楊歲行坦然道:“陛下從小習得帝王之術,了解民間疾苦知體恤民情。您就是要做那掌舵之人,您是舟。臣不從學習這些,也隻能做臣。”
楊恒笑了一聲,“皇兄,你就是嫌麻煩。朕做皇帝之前,也沒聽你說過這麼文鄒鄒的話。”
氣氛緩和不少,楊恒也不繃著。
他與楊歲行也是從小一同長大,誰心裡想的什麼,都能猜的一清二楚。
隻是不願意戳破。
他知道不該試探楊歲行,但是自從座上這個位子,他的心就不斷疑神疑鬼,看誰都像心存歹念之人。
“周太妃對陛下的影響過大了。”楊歲行提醒道,“若殿下想斬草除根,臣可以出謀劃策。”
楊恒猶豫了。
楊歲行明白,他怕背上殘害宗親之名,被後人詬罵。但周太妃、周尚書不除,周太妃之子,年僅八歲的四皇子不除,必有後患。
此時,外麵走進一人。
藏藍色官袍,太監胡明,他行禮,淡聲道:“陛下,梁王到了。”
“皇兄。”楊恒抬起眸子,年輕的麵龐上嵌著的是一雙老成的眸子,他由於長期處於高度集中狀態,睡覺時間非常少,以至於眼下留有些許青黑。
楊歲行看向他,才聽他說:“此行,隻有皇兄了。”
樊樓。
“女公子,就是這位客人。”小廝將人引進來,便直接關了門。
來著女子一身緞麵勁裝,頭發用一隻銀釵束起,腰間配著黑荊鞭,著實颯爽。
“我算著時間,小師妹也該來了。”她進門便見著圓桌旁的人,不由地一笑,“喲,詹寒玉舍得放小師妹出山了?”
“你認識我?”楊芮將她上下打量一番。
女子輕笑一聲,鮮紅丹蔻挑起一縷頭發,“當然,詹寒玉當年收了個小女娃,大家都想瞧瞧是誰家的娃,可關注著呢。那老頭就是不願讓人見,但還是有師兄見著了,說是可美的一個娃,眉下有紅痣,叫楊歲稔。不過現在可能不叫這個名兒。”她一手撐在桌上,俯身看楊芮,“現在叫什麼名呢?”
楊芮往後傾,“我叫楊芮。”
“好名。”女子長眉一挑,“我呢,是詹寒玉師妹,算是樊樓副手,叫我樊箐姐姐就行。”
“樊箐姐姐真是熱情。”楊芮道。
樊箐撩袍,坐姿豪爽,忍不住吐槽,“你可不知道,你那師傅有多擔心你在路上受了傷。隔三兩頭的就往樓裡扔烏鴉,到讓人以為是什麼天象,惹得樊樓生意都不好了。所以隻要有姓楊的女公子入了城,我都要多了解一下。你來了,他總算能安心了吧。”
楊芮卸下幃帽,才將全貌露出來,“樊箐姐姐眼神真好。”
“該不說呢,城裡人就會誇。那些個師兄師弟們,都說我女流氓。”樊箐輕笑一聲,手指節劃過楊芮臉頰,“真叫人稀罕。”
樊箐道:“說罷,想知道什麼消失,我通通告訴你。”
楊芮將覆鬥印拿出來,和田玉在燭光下晶瑩似冰,“師傅給了我這個。”
樊箐定睛一看,略微驚訝地張了張嘴巴,“他這是打算把樊樓給你了?”
“師傅就說讓我來看看。”
“那他就是想把這爛攤子給小師妹。”樊箐篤定道,“當年那麼多人偷的東西,如今明晃晃躺在這裡了,什麼話都不必多說,他的意思清晰明了。”
“偷?”
樊箐點頭,手指比劃著,“這個地兒,之前險些沒了。師兄弟知道是詹寒玉在此,才趕來幫忙,忙沒幫多少,添的亂子一件不少。那時候都覺得這樓主身份實在耀眼,想來當幾日體驗體驗,但他不給,所以就偷嘍。”
楊芮垂眸,覆鬥印底下留有刻字,“樊”字鮮紅如血,她搖搖頭,看向樊箐,“我現在還不想收。也不想...當什麼樓主。”
“理解。”樊箐手托在腮上,似欣賞著楊芮的臉蛋,眼中幾分豔羨,朗聲道:“小師妹不要為了這件事發愁,聽說你進京有其他事情要辦,那就撒開手去辦。這裡有我呢。至於覆鬥印,你拿走收好,彆讓他師兄弟發現。他們可沒我這麼好說話。”
楊芮感激地點頭,又問:“那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你問。”
楊芮捏著覆鬥印,低聲問:“上京陸家,什麼來頭?”
“陸家?那個陽陵侯護送回來的陸家?”樊箐站起來,得到楊芮肯定後,才想了想,“陸家的消息,封鎖了許久呢。上麵的意思是不要插手。但據我所知,這個陸家是“狐狸”。”
“狐狸?”
“沒錯,狐狸。”樊箐確定地點頭,又道:“等過兩日,你可以去看看那位小少爺,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呢。”
楊芮問道:“陸鳴?”
“是嗎?他叫這個名啊。”樊箐笑著順著胸前一縷長發,突然道:“這麼晚了,姐姐早就給你備好了房間,走吧,我們去歇息。”
隔日。
天幕落下墨藍,行人摩肩接踵,楊芮走在街上,隨處一坐便能聽到低聲討論。
梁王入朝,宮中設宴與新皇促膝而談,二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亥初宮中依舊長明,看這架勢,當是談好一切事宜,就等一月後的登基大典。
事實真是如此嗎?楊芮捏著筷子,怎麼也吃不下一口麵。
兩黨明爭暗鬥這麼多年,梁王因為一場外派而失掉絕佳機會,他能甘心嗎?陛下心中難道真的會相信梁王楊冀如此輕而易舉俯首稱臣?
其中定是有其他緣故。
楊芮不在內廷,所有真相不得而知。
她放下筷子,碗中還剩下半碗麵沒有動。
隻是楊歲行一旦決定站隊,整個宣王府都要鉗住脖子了。
他已經站在楊恒身側,明確要擁立新皇,朝中像他這樣直接站隊的人實在少數。若真談妥,那他所在位置會令許多人眼紅。楊芮不敢想此後宣王府有多熱鬨亦有多危險。
她付了幾個銅板,帶著幃帽離去。
上京處在哀悼期間,街上一眼望去,全是素衣。連湖中青樹都低垂下了枝條,正應了那句話:山川垂首,江河默哀。
這種情景,至少要持續十幾日,直到新帝登基前夕。
楊芮明白,在這個時間點上,保持沉寂才是最好的選擇。
她打算在這些天裡徹底摸清上京布局。
十月中旬,宮城經曆了漫長繁瑣的啟奠禮,欽天監挑選幾日,著手準備入葬皇陵地宮。宮城中各部忙得不可開交。
一場冬雨毫無征兆地落下,滿城冰寒,這一下子都換上了冬服。
雨珠打在青石板麵,聲音清脆,半空彌漫著冷氣,踏在地麵,都叫人渾身發寒。
長廊簷下有水珠連成絲線,敲打著銅鼎,那簷下有幾道身影,正對著不遠處不曾完善的大殿。
“工部那邊暫時抽不出人手來,這宮闕要想修,起碼等到年後。”說話的是將作府少監。
楊歲行轉著扳指,“先帝在位時,工部那裡留有圖紙,再找也不難。將作府中不是沒有人能修葺。”
少監抹了把汗,“圖紙雖在,但工部那位不在呀。這等工程,能指揮的隻有那幾個大人。如今,那幾個犯了事都在牢中...”
楊歲行看他,“你們將作府拿不出一個人?”
“這實在是難為下官啊。”少監蹙著眉,“陵寢那邊分過去不少人手,如今在宮裡的沒幾個功夫人。再者,何不等到陛下登基之後,工部那提上來新人。”
楊歲行道:“直接來指揮你們將作監?將作監願意嗎?你們下邊的人願意嗎?”
少監不再說話。
“此事再等等,若是有人能坐這個位置,儘管提上來。”
少監稱是,行禮送著楊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