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上京官道封鎖。
楊芮等人趕在梁王之前到了城下。
原本以為崔明溪受不了如此長途跋涉,但實際上走下來,隻有她走得最起勁,到哪裡都興致滿滿。
城前已有城兵看守,上京如今是隻能出不能進。
說實話,還是晚了些。
楊芮放下簾子,退回馬車裡。她對麵坐著崔明溪和畫意,兩個人衣著簡單,簡單挽了頭發,趴在車窗兩側,對上京一切充滿好奇,揪著簾子細細打量。
上京確實是繁華之地,車水馬龍,應接不暇。但此刻城牆前守衛森嚴卻顯得格外冷清。
他們的馬車停在偏道上,車外陸陸續續走過被守衛趕出來的商戶,一個接一個,神情抱怨,滿口都是些汙穢之語,險些要罵爹。
“崔小姐,這些話聽聽罷了,口快而已。”楊芮從那幾個商人身上收回視線,淡聲提醒道。
崔明溪作為官家小姐,從小聽得大概都是雅詞詩賦,楊芮難免覺得這種話會汙了耳朵。
崔明溪則不然,笑得眼睛發亮,“沒關係呀,他們說的挺在理。隻是這梁王到底是何方神聖,讓城中這樣防備。”
“不是防備。是害怕有人從中作妖。”楊芮回她。
新皇與梁王如今是緊繃在一條線上,若是有人從中作梗,這條線繃斷了,兩黨也不會繼續維持表麵平和,勢必要打起來。
京中極端黨派還不少。
幾天車實在是太快,一路上崔明溪沒有端著任何架子,她看夠了風景,轉回頭來,“楊姐姐,說實話,我原本以為來崔府的人另有其人,卻沒想到是你。”
楊芮看她一眼,有些驚訝,“你認識我?”
崔明溪搖搖頭,“不認識,也不能說完全不認識。就是吧...一切覺得很意外。我以為走出那個宅子要好幾年。”
楊芮靠在車板上,“崔家,這麼可怕?”
“對我來說可怕,但對於其他人來說,是很好的一個地方。”崔明溪拍拍懷裡的包袱,挺直腰,“我還是喜歡來上京,這裡有我娘留下的鋪子,我這些經世才能終於派上用場了。”
楊芮見她笑著,心情也好了起來,“那就祝你有所成。”
“謝謝楊姑娘。”崔明溪憨笑兩聲,又掀開竹簾看向窗外。
楊芮透過窗子看見城中走出了一人,此人有些熟悉,身披玄色大氅,含笑眉舒,舉止儒雅地收回牌子。千緲側頭對她低聲道:“世子派人來了。此人為宣王府司馬張翊。”
張翊。慶陽府張家嫡次子,詔禍案後張氏敗落,因案中黨人涉及張家,其後代不能入朝為官。他被宣王招致麾下,成為府中幕僚,如今為世子辦事。
“迎一下。”楊芮說罷,從車中出來,朝張翊招招手,“翊哥哥!”
張翊身形修長,玄衣掩蓋不住他的出塵,看見楊芮站在馬車前,笑容浮起。
他步子加快了許多,走到馬車前,與千緲點頭,才笑著看向楊芮,語氣挑逗:“喲!小郡主身高都要趕上你哥哥了!”
楊芮跳下馬車,眼睛一亮,趕緊轉了一圈讓他瞧瞧,“真的嗎?我終於比楊歲行高了?!”
張翊抬手揉了揉她的頭頂,眼中都是柔和,溫聲道:“太高了,世子就不能給小郡主擋風雨了。”
“我才不用他。”楊芮輕哼一聲,才有些不高興地盯著他眼睛,“張翊你又瘦了。”
張翊眨眨眼,笑出了聲,“這麼多年,小郡主還記得當年的話。”
“那是。”楊芮得意挑眉。
官道上有兵馬奔馳而過,張翊抬手護住她,擋下風塵。視線跟隨兵馬遠去,才道:“先不說這些。我們得趕緊入城。”
他回頭,撞上車簾一角探究的視線,神色一頓,轉而抬手謙和行禮,“見過崔小姐。”
崔明溪好似十分局促,倏得放下竹簾,等了有一會兒才探出頭來,小聲道:“張大人好。”
塵沙飛揚,城中有騎兵接連出城,氣氛一時間到達了白熱化。楊芮拉低帽簷,“翊哥,這陣勢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進不去城了。”
張翊清了清嗓子,道:“你哥在出城之前同我說:“妹妹,晚了一步啊。”他說話實在挺欠,不過也是這個理。”
“你也沒饒了我。”
怪不得他倆能玩到一塊去,本質上都是嘴毒、欠打之人。城中實在進不去,那便隻能另尋他法,楊芮有些無語,咬牙道:“大不了在隔壁先休息一陣。”
張翊搖頭,堅定道:“不行。今日必須讓崔小姐順利進城。”
楊芮盯著他,半晌才審視道:“你倆是不是又有什麼計劃瞞著我?”
“怎麼會?”張翊眼睛瞪大一瞬,又笑起來,說:“崔侍郎在城中等待,如今正和時和在一處,他盼今日盼了許久了。”
時和。這麼多年,楊芮都快把楊歲行的字忘記了,頭一次產生了陌生感覺。
“真要進城的話,隻有一個法子。”楊芮抱著手臂,看向城前侍衛,說:“能讓侍衛開城門,就必須親王身份進城。”
“小嘉成,這麼快就打算自爆家門?”
楊芮眯眯眼,道直接戳穿他,“張翊你親自出城,不就是這樣打算的嗎?”
張翊轉而笑開,“原本還想著如何勸小郡主,現在看來根本不需要。”
上京城前,一輛馬車緩緩靠近城門,城兵抬長槍,攔住馬車。
“乾什麼的?今日不允許進城。”
“是我。”張翊緩步走到馬車旁,笑如春風。
城兵認得他,連忙道:“張司馬,您不是才出城嗎?”
他從袖中舉起令牌,無奈一笑:“原本想著費一些功夫的,誰知郡主這就來了。”他頓了頓,回頭看了眼馬車,肅聲道:“宣王府司馬,奉世子之命迎嘉成郡主入城。”
“嘉成郡主?”城兵眼珠轉了轉,湊上前低聲道:“這嘉成郡主不是已經...”
張翊蹙眉,“哎!有些話不能亂說啊小兄弟。”他抬著手指搖了搖,好心說:“皇家事宜,不能討論。”
城兵感激地朝他點點頭,“容小的上報一聲。”
張翊點點頭,“去吧。對了。”他叫住城兵,“與中郎將說此事是宣王府中秘事,不可外傳。”
城兵得令,小跑去找人。
“能行嗎?”崔明溪緊張地搓手,不斷瞥向窗外。
楊芮玩著玉珠,淡聲道:“能行。這位中郎將受過我哥的恩惠,不會不放人。”
果不其然,不到一刻,城兵就快步跑回來,笑盈盈地說:“大人請進。”
張翊朝城牆方向拱手,“替我謝過中郎將。”
車輪滾動,馬車緩緩駛進上京城。
城牆之下,眼前陷入一陣黑暗,待眨眼,又是燦然一片。
上京城就在眼前。
崔明溪已經坐不住了,滿心激動,“楊姐姐,這就是上京城哎!我做夢都想來的地方。”
“這不就帶你來了嘛。”楊芮收拾著車上書冊,想著下一步去哪裡。
崔明溪看著她,猶豫了一下,才道:“楊姑娘,你的身份...我要保密對嗎?”
楊芮點點頭,補充道:“如果真有人那這件事情威脅你,你儘管說就是,不要讓自己受到傷害。”
“我明白。”
崔明溪乖巧坐著,歪著頭往外看。
上京街道紛紛掛上白幡,一眼望去街上百姓大多身穿素衣,以示哀悼。城中沒有樂聲,淒淒涼涼;酒樓紛紛歇業,一月之內不會有任何大型宴請;城中雖有馬車,卻也行駛緩慢,馬車頭上掛著白布。
張翊道:“先去雲春樓。崔侍郎在樓中等著崔小姐呢。”
“我就不去了。”路兩側的街樓變化很大,楊芮有些陌生,便想要自己去探探。
張翊抬指挑起簾子一角,朝她道:“彆呀,你哥哥還想著你呢。”
楊芮才不信楊歲行對她如此掛念,但架不住張翊的眼神,“那就一眼。”
張翊笑了笑,轉回身去。
雲春樓。
二樓一處雅間。
男子在圈椅落座,墨藍大袖中伸出一隻手,五指勻長,骨節分明,指尖按住茶托,緩慢推到對側。他聲音慵懶,舉止頗顯貴氣,“崔侍郎,喝茶。”
楊歲行抬眸,一雙狹長眸子落在窗前人身上。
那人背著手,身著深緋色官服,佩戴金帶,身形頎長。
他回眸,眼裡閃過無奈:“世子已經陪我喝兩盞了。”
楊歲行揚眉,收回手,“這不是見崔侍郎心急,想讓你靜靜心?我辦事,侍郎有什麼不放心的?況且同行中有女子,不怕崔侍郎的妹妹受到任何傷害。”
崔容遠拱手道:“世子所說極是。”
“那你還不過來落座。”
崔容遠看著他,道:“如今城門處已經落鎖,城外之人是斷不可進入城內,敢問世子用何方法能讓家妹入城?”
楊歲行手臂撐在扶手,側頭靠著,姿態隨意,“侍郎等等不就知道了。”
崔容遠見與他交談十分困難,便歎息一聲,走到對側落座。“世子不要再破例了,如今風口浪尖上,收收張揚也好。”
“那我把你妹妹送回去?”
“...倒也不是這個意思。”
楊歲行輕笑一聲,靠在身後軟枕上,“今日見到你妹妹之後,侍郎就該放寬心。著手準備登記造冊,那些入冊啊、登記啊...多盯這些,彆生了岔子讓陛下憂心。尚書那邊替你安插了眼線,不用擔心什麼。”
“世子真是細致入微。”崔容遠抿唇。
楊歲行站起身來,綢緞在光下如流水波動,他道:“能不體貼嗎?不體貼的都提著頭下去了。我可不小年紀輕輕就去地府走一遭,再者畢竟我還有個令人費心的妹妹呢,不得不多走幾步。”
“妹妹?”崔容遠蹙眉,雙手搭在膝上,緊緊攥住,還是問:“世子何時有妹妹?”
楊歲行沒有正麵回答,隻是靠在牆上,眺向遠處道:“我這個妹妹啊,可是掌著本世子生死大權,她要有事,我可不得活咯。”
崔容遠不解,卻沒有細問。
樓下有馬兒嘶鳴聲,接著聽到幾聲雜亂。茶樓有小廝迎了上去,細問之後,那人才勒住韁繩,道了一聲:“到了。”
崔容遠聞聲快速起身,朝窗下望去。楊歲行遠遠望見楊芮從馬車中走出,不由得揚起了笑,自語道:“終於願意下山了,我的好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