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擺設偏向暖調,黃梨木後是一幅山水圖,兩側高幾上擺著青白釉梅瓶,瓶中斜插了幾隻海棠花;兩側紗幔低垂,那黃白紗後有人影在動。
楊芮大致掃了眼,正視圓椅上端坐的縣令,身著官服,雙手規矩地擺在腿上,看著十分拘謹。她踏入正堂,屈膝行禮,“小女鄭喬,見過縣令。”
縣令瞥了眼紗幔,忽地正了正神色,道:“你見賀珍所為何事?”
楊芮答:“小女來自邵縣,家中出了事,這才來投奔賀表哥...不知表哥犯了何事,被關起來?”
縣令見她一身素樸,神色怯懦,也不像是假的。他往後一坐,居高臨下道:“賀珍與賊人同流合汙企圖製造暴動。”
這鍋可真是太大了,賀珍可背不起。楊芮道:“敢問大人,賀表哥是如何企圖製造暴動?今日小女去府上,分明聽的是賀表哥在碼頭查貨時無緣無故被抓進了縣衙。”
“他是沒有參與,但那群賊人指供了他。”
楊芮真摯地眨眨眼,語氣很單純,輕聲道:“大人,賊人說什麼,難道事實就是什麼嗎?縣衙的職責不應該是查明真相還百姓清白之所嗎?”
堂中一靜,縵紗之後傳出衣料擦過桌案的窸窣響聲。
楊芮瞥了眼,縵紗後擺著一道百寶屏風,將好遮擋著人形,但屏風織布很薄,隱約看見垂於扶手的寬袍長袖,在往上是一截手臂,撐在右臉處。
縣令在打量她。
這眼前姑娘麵龐白淨,發間隻著一隻素釵,長發編成辮子搭在胸前。她衣服雖有些舊,卻很整潔。
笑容雖怯,卻口齒伶俐。
縣令多打量了一眼,清了下嗓子:“賀珍那裡搜出了合同,親手畫了押,能有假?”
“合同是從賀表哥身上搜到的?據我所知,賀表哥不會隨意把這些帶在身上,一般都是放在一旁的房中。”楊芮頓了頓,眼睛一亮,“那房子,可是誰都能進。再者,說到賊人。小女來之間就與表哥互通書信,這賀家家中常遭賊人破壞。據說,商船上的貨物也幾番遭受劫掠,那小女就有證據猜測,這賊人是故意栽贓賀家,栽贓賀表哥,這又有何不對?”
縣令被懟得啞口無言,他張了張嘴,心中存著怒火卻不敢發泄。一來是身後那位大人物,二來就是這件事他本來就不占理。
那供出賀珍的賊人已經咬舌自儘,他再查不出涉事人員。近日源城發生了太多事情,京中又傳出噩耗,在這個節骨眼上,城中不能亂。懲一儆百,是他能想到的最好方法。
屏風後,那人動了動,聲如清泉劃過心尖,不疾不徐道:“劉縣令,此事不如交予大理寺查辦。”
楊芮第一個不同意,往往上查大理寺的事情都不是小事,少說了也是沒有裡頭的命案,一旦上去就難說生死。她道:“小女所知,大理寺隻差上京事宜。在縣令既沒鬨出人命,又無危害城中秩序,何以上交大理寺?”
楊芮沒有注意,剛才語氣稍急,帶著嗆意。
“大膽,怎麼跟大人說話呢?”縣令拍了下桌邊,站了起來,又緩緩坐下,試圖用眼神威脅楊芮。
屏風後隻傳出一聲沒有喜怒的輕笑,沒有了回應。
一番暗示無果後,劉縣令咽了口吐沫,突然想到什麼,“大人,您派蕭大人來找在下時,說的就是關於賀家之事,您難道是有什麼指示?”
“...確實有。”那人起身,長衣落在身下,道:“賀珍、鄭縣丞的事宜不便審理。”
楊芮神色微閃。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劉縣令眼睛一亮,忙道:“那您的意思是?”
“延緩審判。”
劉縣令頓時渾身舒暢,這種難辦的事情總不是他辦才好。
“那就……”
“不行。”楊芮打斷他的話,蹙眉看了眼屏風,垂下眸子,“敢問大人,證據不明的情況下,為何還將人關入縣衙?”
那頭靜了靜,才道:“此案涉及到到多方麵。女公子可能不知其中淵源...賀公子身邊的侍衛今日就能回府,女公子不妨問問他。”
縣令皺著眉,對她道:“彆問東問西,大理寺也是你能評判了的?趕緊從哪來回哪去。”
楊芮攥緊了袖子,沒有理會縣令隻是對他道:“若小女能找到證據證明賀家並未參與,那罪責是否可免?”
“可免。”
“多謝大人。”楊芮下意識拱手,手臂抬起,才想起應該行女禮。緩緩放下手臂,屈身離開。
離開花廳,一股新鮮氣息撲麵而來,院中水波蕩漾,她站在池邊看魚兒躲在殘荷下,等待飛蟲落在水麵,將其捕食。
妙青見她出來,連忙迎上來,“小姐,怎麼樣?”
楊芮沒說話,靜靜站在池邊觀水。
妙青不知裡就,回頭看了眼花廳,與她一同看池。
片刻,蕭玄帶著阿岐從一堂那處走來,阿岐見了楊芮,有一瞬奇怪,等看到她身旁的妙青才反應過來,這是那位表小姐。
蕭玄目視前方,淡聲問:“認識她嗎?”
阿岐連忙點頭,“認識,認識。”
“她叫什麼?”
阿岐張了張嘴,那名字可是不能說,於是眼睛一轉,“這位應該是表小姐,小的到賀家時,並未從公子口中聽過表小姐名諱,隻見過畫像,知道她是遠邊兒的人。”
蕭玄沒說什麼,把他帶到院外,見鄭喬看過來,往這一處來時,才道:“該說的,不該說的,心裡有數。”
“有數,有數。”
楊芮走到他麵前,上下掃了眼,沒有見到傷。她看向蕭玄,麵如冰霜,頸上有隱隱刀疤,不像是一般侍衛。
妙青見她遲遲不表態,趕緊替她道謝:“謝過大人。”
蕭玄點頭,轉身離開。
“大人等等。”楊芮叫住他,“能否請教一件事?”
蕭玄轉過來,等她說。
楊芮指了下他的腰牌,道:“源城可是發生了什麼大事?我等也好規避一些。”
蕭玄蹙了下眉,搖頭,“並無。”
“多謝。”
楊芮轉身,兩人跟在她身後,一並匆匆離去。
“小姐。”妙青小步跟上她,小心地問:“是他們刁難了嗎?”
“沒有。”楊芮頓了一下,拍了下阿岐手臂問:“你知道碼頭上多長時間招工一次嗎?”
阿岐想了想:“半月一次。”
楊芮踏上馬車,平靜道:“怪不得。”
怪不得,大理寺會出現在源城。
那屏風後之人就是出現在藍山縣的人,大理寺少卿,當今陽陵侯嫡長子,衛璋。
來的路上她順便打聽了一番。這人在上京有著“活閻王”之稱,當年親手斬殺試圖背叛宗族的表弟,一箭成名。經他之手的案子,沒有查不出結果,隻有審訊中逼瘋的人。
她也曾聽聞,衛璋有著一副極好的麵容,皮相骨相也是少有,他待人和善,在京中亦有許多仰慕者,但卻也是個佛口蛇心之人。
馬車駛出一段距離,楊芮透過竹簾,街上有書生藏掖書冊向攤邊百姓推銷,有孩童攜手唱童謠……一切看著美好,但不能深究。
楊芮轉回頭。
這件事,或許她不能插手了。
蕭玄踏進花廳時,劉縣令已經領命離去。
窗欞旁,衛璋穿著一身蒼藍長衫,周身似有一蓬清霜籠著,腰間有佩玉華光流轉。清清冷冷,身姿碩長,一雙溫柔似水的眸子從窗格間收回,眸中總是冷的,讓人分不清真假。
見蕭玄回來,從窗邊走向案台,淡聲問:“邵縣裡怎麼說?”
“確有這一人,隻是...時間對不太上。”
衛璋抬手,握住筆杆,稍作停頓,“這位鄭...”
“鄭喬。”
衛璋抬臂,攏了下長袖,在紙上落下一字,“鄭喬,舉止間不像是閨閣中人,多提防一些。上京那邊已有一些傳言,藍山縣的線索不能再斷了。”他語氣緩緩,舉止文雅,不像是大理寺這等官差的舉動,更像是端坐高堂的文人雅士,更有侯爵親王之態。
紙上落下她的名字,“鄭喬”二字在他筆下飄動俊逸,收筆處回鋒藏穎,善藏鋒。衛璋靜靜望著紙麵,似在沉思。
“大人。”蕭玄出聲提醒。
衛璋回神,那一濃墨還是滴在紙麵上,頓時暈開。他移開筆,垂眸凝視片刻,低聲道:“查一查吧,那雙眼睛總讓我想起一位故人...”
蕭玄道:“若是她真找了證據來...”
“那就將她製止在一開始。”衛璋放下筆,修長的指節在桌麵上敲了敲,輕聲道:“陽陵侯的車駕也快到了吧?”
對方答“是”。
衛璋挑了挑眉,輕笑了一聲。
賀府中陷入短暫慌亂中,見楊芮回來,心穩了大半。
馬車上阿岐就與他交代了一些,說來說去,話裡話外都是那人在提醒她,不要插手。
楊芮聽了個大概就不再聽了。
院子裡有些冷清,她屏退下人,讓妙青去廚房看著些,自己在台階上坐著吹風。
遠處高樹葉片颯颯,她想到了在山上天天坐在竹林前發呆的時候。
那時候還並未收到山下信箋。詹寒玉不喜山下繁雜事,於是她也跟著不去聽。
大概有四五年,她都不曾了解京中事情。
山上很美好,白天讀讀書、練練武;夜裡陪著一群白發老者下下勝負早定的棋,吹吹晚風。一切都很自在,這樣過了七八年,直到她收到了份匿名信箋。
上麵說:陸家屠門存疑,是為冤案。
她想起了小時候,那時她在陸家借住,陸鳴跟在她屁股後麵,什麼話也不說。濟州很大,楊芮不喜歡拘在一處,於是到處跑。她跑去哪,陸鳴就跟去哪。一開始覺得煩,後來發現,他隻是孤獨。濟州這麼大,卻沒人願意和他一起玩。
楊芮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楊芮離開濟州那天,聽到了幾個小孩子無心的對話。他們說:“陸家那小子就是個啞巴,說話結結巴巴,沒人喜歡和他玩。”
“誰喜歡和一個結巴玩,膽子又小。”
一場大火席卷濟州,陸家在這場漫天火災中,滿門被屠。
那待她如親生女兒的陸父陸母葬身火海,整個陸家一夜之間在火海中被殺了個遍。
無一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