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隔日,東街茶樓儘數查封。

那日抓捕動作太大,弄得人心惶恐,私底下都不敢討論任何上京之事。街上每日都有府兵巡查,遊人自那日起少了許多。

雖說南街茶樓並未查封,卻也日日不敢開戲,即使膽子大的開了戲,戲台下人一多,就關起門來,匆匆唱完一曲,遣散了貴客。

這些說書人也紛紛躲起來,有大膽的上街,也隻是小心翼翼地講。巡察視線掃過去,他便越說越磕絆,最終講不下去。隻得歎口氣,蓋上茶杯,闔扇而去。

官兵壓著人進縣衙之後就再也沒有動靜。沒人知道裡麵發生什麼,有拿銀子去贖人,也隻被刀柄擋在門外。官兵壓著眉,厲聲道:“縣衙辦案,不得入內!”

許多人都瞧了出來,這群官兵換了人。

不是縣令身邊人,那衣著打扮,亮堂口音,更像是京中人。

隔了幾日,這群書生才被放出來。一個個趔趔趄趄,歪著身子跨出縣衙,即使離了縣衙一裡,也大氣不敢出。據說回到家中依舊愁眉苦臉,家中人問起,也隻道是挨了幾板子再無他話。

賀府依舊如往常一樣安靜。

天光見亮,阿岐催促賀珍去碼頭,奈何賀珍困得頭抬不起來。眼見著要錯過商談,阿岐連拖帶拽把他移到府外,拉上馬車,甩開韁繩,揚長而去。每日,賀珍腦袋磕到車板才轉醒,埋怨阿岐為何不叫醒他。

阿岐隻能回應白眼,頂著賀珍疑惑的眼神,到車乘外吹風。

楊芮除了研究賀府構造,在一些隱秘處按上機關,再加以整改之外,就是打聽縣衙消息。不過,這幾日縣衙風聲很緊,打聽不到任何消息,連影衛也隻能爬上樹,遠遠瞧一眼。縣衙院中,除開主簿早晚進出、家仆出來潑水之外,沒有任何異動。

賀珍聽到這裡,甚至覺得縣丞隻是在縣衙中閉關辦公。

太陽西斜,風中填了些許冷意,楊芮在走廊儘頭吹風,渾身抖了抖。

她轉身回屋,查看瓷盞中泛白的膏體。

這是楊芮從她小師傅那裡偷學來的技藝,塗抹上臉能夠掩蓋一些痕跡,就如她眉下那顆紅痣。原本沒當回事,隻是突然被李廷鈺這麼一提點,這顆痣才引起關注。

楊芮複盤時,回想起他指著眉下勾起的笑意,以及行禮時不經意藏袖的動作,總覺得被認了出來。

這種不安隨著時間越發明顯,楊芮一大早就計劃著蓋住這顆痣,變一變麵貌。

但想想還是不可思議。

為此,楊芮還特地問了影衛。

影衛答:“您確實是不在了。”

此話雖然有些難聽卻沒錯,她在京城眼中早已是個死人。七八年時間,該信,不該信,都應該相信了。畢竟棺木都送進了那處,眼見為實。再怎麼說,即使覺得像,也隻能懷疑一番。

但李廷鈺這番模糊操作實在是令人費解。

楊芮回想起他,一陣不舒服,忙搖了搖腦袋,專心調製膏體。

時間一分分流逝,桌沿沙漏矮了一截,晚風掃起簾繩上係的鈴鐺,清脆悅耳。

燭火閃了閃,楊芮起身,伸了個懶腰,瞥見外麵已是黑夜。

這香膏費了不少時間,她拿起香膏在鼻下嗅了嗅,還不算難聞。隨後取了一些抹在手背上,跨步到妝台前,對著銅鏡點在眉下,用指腹將周圍暈染開。暈完之後,從妝台櫃中取出支螺黛,細細描出被遮蓋的眉毛。

幾下之後,楊芮照了照鏡子,離遠些再看看,滿意點頭。

阿岐從外麵進來時,楊芮正捧水洗臉,指縫間還落著水。看見是他,又捧了水撲在臉上,邊問,“表弟回來了?”

阿岐大步流星地踏進房中,才想起來這是表小姐,趕忙退出去,站在門口有些尷尬。賀府中沒那麼多規矩,他又一直與賀珍一般,大大咧咧,一時忘了表小姐是女子。聽見楊芮問他,撓撓腦袋,答:“少爺還未回府。小的叫您不是為了這件事。”

“那是什麼?”楊芮用帕子擦臉,從屏風後走出來。

阿岐身後站著一位女子,藍衣青裙,有些瘦小,臉尖尖的,麵色有些發黃。她頭發紮得利索,雙手握在身前,似是很緊張,右手一直掐住左手拇指,細細看還有些發抖。

楊芮歪頭,眼神落在阿岐身上,眨眨眼,“這是...?”

“啊。”阿岐忙讓開一步,將女子全身露出來,自己則退到一旁,介紹道:“這是碼頭巷裡劉家女兒。少爺說表小姐乍來,身邊沒有個作陪的...本來少爺是要去人市裡看看,路過菜市時正好聽到劉家出了事,劉家又是碼頭上打工的,就把她買了回來。”

“我倒是...”楊芮本想說並不需要旁人,隻是看清她麵容時,話頓在了嘴邊。這女孩字看著有些苦相,怕是身子不大好,營養不良,若是再回去,估計熬不過冬天。

劉藍察覺她有遲疑,雙手一鬆,撲通跪在地上,抖著說:“小姐好,我...奴婢名叫劉藍,求小姐可憐!”

阿岐“嘖”了一聲,知表小姐不願見人如此,於是趕在楊芮出聲前,低聲責備,“快起來,彆這樣!讓人見了留下話柄!”

劉藍察覺觸了她的規矩,一時無措,又撐膝蓋起身,呆呆站在一處。

從開始到此刻,劉藍從未抬起過頭,從她視線看來大概隻能看見楊芮的鞋子。在往上,她不敢抬頭。

楊芮低頭,她今日穿得是履靴,並不是閨中女子穿的繡鞋,於是就問,“你瞧我靴子上有什麼嗎?”

劉藍抬了抬眼,迅速低下去,怯生生道:“小姐靴子極好,就是,就是右側有碎線。奴婢會補!”

她抬起右腳,確實有開線。這女子夠心細。

阿岐沒聽見後話,以為她看不上,道:“表小姐,她如今也是回不去了。不在您這裡,就是做些雜役。您不如讓她在身邊待著,平日裡照料照料花草也行呀。”

楊芮看向他,將手裡帕子翻了個麵,“簽了契,畫了押?”

阿岐點頭,“簽了字畫了押的,不過是死契。”

楊芮蹙眉,頓感賀珍不愧是商人,談生意隻想得利,連這層上都一樣,遂道:“簽什麼死契,改了。”

“這個好辦。”阿岐應下,道:“您這是應下了?”

“嗯。不過改個名字。”楊芮看向她,想了想,“妙青吧,至於冠不冠姓,冠誰的姓,你自己決定。”

妙青大喜,連忙扶膝跪下,一想,又趕緊起身,雙手拱了拱,彎腰道:“妙青謝過小姐。”

楊芮往裡間走,將帕子隨手拋到木架上,“你先下去安頓好,明日再來我麵前。”

妙青答是。

阿岐與她一同轉身,卻被叫住,抬步進了屋,“表小姐?”

“賀珍還沒回來?”她手搭在桌邊,舉杯喝茶。

阿岐道:“並未。今日卸了許多貨物,碼頭上一時清點不過來,大少爺在那幫著清點。”

楊芮明白,看向他,“你一會兒也去,多看這些。家中有我,讓他放心。”

“是。”

“對了。”楊芮偏頭瞥了眼門口,低聲道:“她到底是如何進府的?聽著不通。”

阿岐回頭也瞧了瞧,稍稍俯下身,壓低聲音,“劉家婦人生了兒子正是缺銀子的時候,他那家阿婆又不喜女兒,就想著把她賣給碼頭東麵的鰥夫,換些銀子急用。她不願,打暈了抬上轎子,又從轎子裡爬出來,滾到了大少爺車下,本想一頭撞在車上,被小的拉住了。”

楊芮輕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多看了門外兩眼。妙青局促站在廊下,脖頸處有繩子勒過的紅痕,人也沒精神,應該是餓了許久。

這世道女子本就難以行走,她有這番勇氣,已經好過很多人。楊芮心中歎氣,對她多幾分敬佩。

“那死契是她主動簽的?”

阿岐“嗯”了一聲,“她說不想再回劉家,即使死也要死在主家。”

“改了吧。”楊芮擺擺手,有些心疼,“讓她吃口飯,看這模樣,估計幾日沒有進食了。”

阿岐退了下去,在廊下領著妙青往住所走,邊走邊回頭,囑咐道:“表小姐喜靜,平日裡能不打擾就不打擾。小姐心善,犯了錯彆藏著掖著,儘數上報就是,彆想著去死之類的,下次就沒人拉住你了,知道嗎?”

妙青垂著頭,悶聲答:“知道了。”

“還有,平日裡機靈些,表小姐不讓做的事情彆去做,規規矩矩就是。”

妙青又應下。

一路上,隻有阿岐絮絮叨叨說個不停,以為妙青沒聽,一回頭對上一雙溜圓的眼睛,直直望向他,眼神似在說我在聽。

阿岐一愣,輕咳一聲,抬手推開門,轉回頭,“這是你的住所,已經灑掃過了。”

“多謝。”

阿岐揚手,“不用謝,你收拾一下,一會兒有人來送吃食。”

妙青站在房中,打量著,見阿岐還未走遠,趕忙追出去,“公子,我有個問題?”

阿岐回頭,朝她揚揚下巴,等她問。

“妙青,是什麼意思?”

“這我還真知道。”阿岐一笑,從柱子後麵往上走了一步,“表小姐是文化人,她的意思大概就是‘青取之於藍,而勝於藍’。意思就是希望你更好。”

一夜過去,楊芮沒有等到賀珍回府,看了一夜書,待到子時才堪堪睡下。

她拉開門,呼吸新鮮空氣,入眼所見碧空如洗,和風煦日,一下精神不少。

“小姐早。”

楊芮垂眸一看,就見廊下,妙青端著茶水,直直站在那裡,她換了一身行頭,淺綠長裙,頭發挽在一起,臉上有了笑意。

楊芮吃了一驚,“這麼早?”

妙青屈膝行禮,溫順回答:“奴婢在家中起的要更早些。”

“進來吧。”楊芮讓開路,她倚在門上,等妙青進門,隨口問道:“幾時了?”

“卯時七刻。”妙青步子謹慎,放下茶水就退到一側,眼觀鼻鼻觀心。

卯時七刻...楊芮重複一遍,走到桌前坐下,又摩挲起了腰間玉珠。昨晚賀珍一晚都未歸,今早也沒見阿岐來通報,看來還是在碼頭。隻是碼頭有何種貨物這麼久還沒有點清?

她心中總有不安,出門行動總比乾等要好,於是安排道:“你去西門找李叔備一輛馬車,前麵走廊走到儘頭,右拐直接過去就能看見他。告訴他一刻之後,我要出門。”

妙青跑遠。

房中一靜,右側窗外有動靜,楊芮起身走過去,影衛順勢落在窗前,輕輕叩窗,叫了聲“女公子”,等她回應。

“講。”

“陽陵侯正經過源城地界。”

楊芮取了一隻簪子從窗口縫隙遞給他,肅聲:“盯緊他,彆讓人鑽了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