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月色下,水麵波光粼粼。

楊芮看向倚在柱子旁的賀珍,“陸鳴在茶樓聽戲?你怎麼確定就是陸鳴?”

“他自己說的呀,濟州陸家,陸鳴。”賀珍捏起一塊點心,放在嘴裡慢慢嚼。見她垂下頭,又補充:“不光我認識他,城中許多鄉親都認識他。每每二九,都去戲台聽他講故事。”

不論怎麼說,楊芮都不太相信。畢竟賀珍口中的陸鳴實在是與她所認識之人大相徑庭。話又說回來,八年不見,人可能因周遭環境,而發生性格變化。這種情況也是常有,可“講故事”這幾字實在紮眼。

她還記得陸鳴小時候口吃嚴重,由於膽子小,到後來,便不再開口說話。

賀珍吃得太急,點心堵在喉中,臉憋得通紅。他趕緊倒了口茶,灌下去,順著胸口,呼出一口氣,又道:“表姐要是不信,親自去看看嘛。離二九還有兩三天,到時候我帶表姐去。”

楊芮收起圖紙,微笑道:“好。那就麻煩表弟了。”

“沒什麼好麻煩的。還要表姐幫忙打跑壞蛋呢。”

晚飯之後,府外沿街總有孩童聚在一起玩耍,待到晚一些,便會各自回家。此時外麵已經沒了孩童稚嫩的童聲。

賀珍招來家仆,點亮沿廊四處。安排妥當才道:“表姐快去休息吧,明日一早帶你去南街吃早點。”

二人分開,楊芮跟著家仆到了南苑。

南苑種著許多花草,引來許多益蟲,遠遠看去叢中螢火若隱若現。楊芮來得急,賀珍隻能臨時打掃出這座院子,讓她先住著。雖是臨時打掃,但到處乾乾淨淨。窗外木板上殘留著擦試過的水痕,將月亮如輕紗般分成幾段。

屋裡並沒有熏香,卻彌漫著淡淡檀香。味道不重,卻能安定人心。

室內家具一應俱全,紗幔落著各色珠子,燈一照,柱子上映出色彩來,如夢似幻。賀珍猜到她喜歡擺弄玉石,特地在妝台上放了許多玉石串,供她搭配著玩。沉木案桌上擺著毛筆,連宣紙都備好,用鎮尺壓住。

楊芮坐下,從包袱中拿出匣子,放在燈下細細觀察。

這是個機關匣。匣子隻有拳頭大小,機關鎖四周雕刻許多細紋,楊芮看了許久也沒有看出源頭來。匣子上麵有刻字,用金粉描了許多遍。但描摹者似乎並沒有耐心,金粉出了刻字框架,將字體模糊,看不出原字來了。

她解了一路都沒有解開匣子。

楊芮側過身,舉起匣子,又頓住。她不是沒想過直接摔開木匣,萬一裡麵藏著玉珠一類,那豈不是辦了壞事?所以還是重新觀察匣子上的鎖。

鎖上每一個小塊上畫著符,一組一組試總能試出來。

蠟燭燃儘,最後一滴蠟油順著燭台滴落,楊芮才從中抽出思緒。

床邊蠟燭燃得久一些,楊芮摘掉燈罩,吹滅燭火,側躺在床上緩緩睡去。

晨光熹微,天際還有雲霧未散,雲尾染上赤紅拖向遠處。

突然換了地方,楊芮睡不好,半夜裡滿腦子都是要查案、查案。好不容易有些困意,隔壁院裡傳來雞鳴,此起彼伏。她眯了一會兒,就起身看日出。

楊芮在院子裡打完一遍拳,沐浴之後,才等到賀珍派人來叫她一起出門。

此時還早,街市卻吵鬨,人煙阜盛。

酒樓前,蔬菜、魚肉一筐接一筐運入後廚;茶樓前,支起了攤子,開始陸陸續續上茶;小攤上更是擺滿各式各樣玩意兒...到處透露著繁華。

賀珍帶她去最近的麵館,要了兩碗熱騰騰的牛肉麵。楊芮小時候就喜歡到這家店裡吃麵,如今再嘗一嘗,麵湯依舊鮮美,麵條也很勁道。搭配著小菜,兩碗下去,不成問題。

店裡客人不少,相互認識的人紮堆坐在一起,邊吃邊聊。

賀珍時不時問她一嘴,大多時候都在埋頭吃麵。

楊芮吃得差不多,神遊間,身後談話聲闖進耳中。

“前幾天去蘭山縣走貨,聽說那裡的縣丞因為得罪人,全家死在了大火裡!那叫一個慘啊!”

“得罪誰?”

“不清楚。能有這麼大手筆的還能是誰?除了上京權貴,誰乾得出這種事兒?聽說...上京私下裡新帝都已選好,就差個時機。你且瞧瞧,這朝堂又要更新換代嘍。”

楊芮放下筷子,回頭裝作看風景,視線落在談話人身上。

婦人一掌拍在他頭上,打得他亂叫,一個眼神製止男子,隨即低聲訓斥道:“你聽誰說的?議論朝堂,那是殺頭的死罪!”

男子捂著頭,縮到一處,委屈道:“外麵都這樣說,你出去瞧瞧,除了城裡還算安寧,外麵到處亂成一鍋粥了。要我說,咱城裡也不遠了...”

婦人沒了胃口,雙手掐腰,眉頭緊皺,她看向男子,想著,開口:“你這麼說...我也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嘶,咱家小兒最近是不是隔三岔五去看戲,回來嘴裡神神叨叨,說什麼...換人啦,換人啦?”

隔壁談笑聲打斷了楊芮偷聽,她轉回身來,婦人正巧拿著頭巾往外走,嘴裡念叨著,“不行,我得提醒他著點...”

賀珍吃完兩碗,十分滿足。他靠在椅背上,時常與路過的客人打招呼。

“表弟,幫我查一件事兒。”

賀珍坐好,笑眯眯地點頭,“表姐說。”

楊芮拿起筷子,手指一翻,倒過來,沾了些茶水,在桌子上寫下一字,抬頭道:“幫我查查這家人,若是查不到多少,就查他家人所在的地方,盯住這家人。”

賀珍傾身來看,又坐好,緩緩道:“查是能查,就是不能自己人查。這種人身邊肯定又很多高手。等我待會去碼頭掛一張懸賞令,包查清!”

吃過早飯,賀珍要去碼頭上看貨,本想帶楊芮一同去,但她拒絕了,隻好在店門分開。

這一條街,許多鋪子歸屬賀家。賀珍讓她看到喜歡的物件兒,就買下來,結賬時算到他頭上。安頓好後,賀珍還有些可惜,又勸了遍,還是行不通才離開。

北街小攤更多都是老人買些手工製品,用來補貼家裡。一條街,這樣的小攤不下十個。老人坐著矮凳,靠在牆邊曬太陽,等有人來才睜開一隻眼,瞧瞧是誰。

楊芮在攤子前挑選石頭,正想著如何開口打聽,不遠處,響起一陣騷亂。

老人們連攤子都不看了,張望著往那邊看。

楊芮循聲走近,茶樓前,兩三人被府兵架著拉向縣衙。幾人掙紮著求饒,痛哭流涕喊叫著“再也不敢”等一類的話。

府兵冷冷看著他們,隻道:“全部帶走!論罪處置!”

“敢問婆婆,這是怎麼個事兒?”

婆婆抬眼,就見女子像極了江湖人士,長發高束,一身男子行頭。她便不想理,裝作沒聽見,吆喝著賣豆腐。

下一刻,手中被塞進一串銅錢,楊芮笑盈盈地指向一塊還未賣出的豆腐,溫聲道:“婆婆隻管告訴我,這些豆腐我都要了。”

婆婆惦著手中銅錢,塞進袖中,才道:“你也彆怪我不說,這種事情,還真不能拿到明麵上。若是讓人知道了,那真是要殺頭呀。”

“那婆婆悄悄告訴我就行,我不會亂說。”說著,她從香囊裡拿出另一串銅錢,又塞回去,依舊笑道:“婆婆隻要講清楚了,這些都是給您的謝禮。”

這婆子見到一大串銅錢,驚訝了一瞬,抬起渾濁的眼睛左右看看,推著車讓她跟上。

走出人群,婆子才道:“這些書生文人啊,犯的是狂妄之罪。他們口無遮攔,天天在茶樓裡叫嚷,說這天下,早就易主之類的話。這不,有人來治他們了。”

果然還是因為朝政之事。這樣大規模議論、不滿現狀、點名道姓的罵人,實在是被衝昏了頭腦。這種明擺著吃板子的事情,依舊有人蒙著頭踏上去。

“這些人也是閒得發慌,整日無所事事,就喜歡在茶樓中指點旁人......被抓了也是該的。”婆子打開話匣子,絮絮叨叨地同楊芮說,“前幾日抓了一些人,不知怎麼放了出來。其中就說啊,是羅刹的庇佑......嗬,整日讀書,讀到那裡去了?看事情都不如我這個老婆子。自詡著是文人墨客,淨說些瘋話。要我說,還是該!吃不到鞭子不知道疼。”

“羅刹?”楊芮抓住關鍵字眼,直接問她。

婆子看著楊芮,越看越眼熟,居然覺得似曾相識。但對方眼眸過於銳敏,心中發慌,又覺不識。婆子回過神,咽了口吐沫才道:“應該是叫這個名字。我無意間聽見過,羅刹教有句讖言,很得他們心意。天天拿著讖言做文章。”

她說完了,見楊芮還在沉思,又推動車子原路返回。推動一會兒,又重新折返回來,將一塊包好的豆腐遞給楊芮,似無意道:“這塊豆腐拿去,就不多收你的錢,這些個正是那串銅錢能換來的重量。”

楊芮反應過來,忙道:“謝謝婆婆。”

她攔住婆子,又問:“這讖言您聽過嗎?”

“沒有,即使聽過,這文鄒鄒的東西,我哪能記住。”婆子擺擺手,邊走邊嘀咕了一句:“這孩子定是見過的,長得這麼出眾,咋就是想不起來?”

楊芮拿著一大包豆腐,慢慢地走著。

讖言之所以為讖言,就是因它玄。而大多是人又認為,玄之又玄,是為真。

很多人都會被讖言模糊雙眼,隻相信自己聽到的東西,從而,被有心之人操控,成為首先喪命的螳螂,接著就是黃雀得利。

她沒有注意腳下,踩在一堆碎石上,幸虧反應快,及時扶住身邊的樹。

楊芮低頭,看向差點絆倒她的碎石堆。

應是孩童在此玩耍時留下的,碎石都很薄,麵卻很寬,使它能夠堆砌起來,長時間不倒。

楊芮蹲下,將一片碎石撿起來,反複看去,又放下,冷冷道:“但更多時候,讖就好比樓閣,用一樁樁梁架夯起。”

有人,在利用讖言離間。

至於離間什麼,答案清晰明了。

恐怕,源城這幾日有大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