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深夜,王氏祠堂。

縷縷涼風掃起堂前白紗,青煙繞柱子盤旋而上,堂中充斥檀香之味。

燭光將靈牌前的影子拉長。

靈牌前火光搖曳,紙錢燃儘,隨風飄揚,又緩緩落下。

有腳步聲漸漸靠近,王夫人停止向火盆中放紙錢,沒有回頭,隻是抬手拭去淚,嗓音沙啞:“公子深夜前來做什麼?興師問罪嗎?”

身後之人隱在暗處,叫人看不清麵貌,隻覺這聲音格外輕,語調格外慢,“夫人節哀。”

王夫人輕嗤一聲,緩了一會兒才撐住腿,重新往火盆裡放紙錢。火越燒越大,盆中紙錢越放越多,如同惡魔藏在暗中現出原形,張牙舞爪,吞噬周圍。她情緒越來越激動,終於控製不住,大喊一聲,抱起火盆砸向身後。

火盆中,火紙全部咳出,四散到各處。火星點燃堂中靈布,瞬間燃起來。而暗中之人毫發無傷,依舊如索命鬼般站在夫人身後,陰魂不散。

王夫人身影晃了晃,仰頭笑得淒慘,她神色悲愴,聲音尖銳:“連火都不願著你分毫,你們可真是好命!真是,好命啊!”

他依舊不惱,不急不慌躲開火紙,“夫人隻要告訴在下王大人遺物所在何處,王大人受到的苦,都能化解。”

王夫人苦笑著搖頭,任由火勢越來越大。她揚起一抹笑意,衣裙被風鼓起,極為緩慢地抬起了頭。

房梁大部分籠罩在陰影裡,她卻準確盯住楊芮藏匿之處。

她的視線盯得人發毛,楊芮心虛,往後挪了挪,腳下碰到個盒子。她還沒來得及看清,王夫人突然站起身,大喊:“求你拿著匣子離開沂州!不管是誰,請你救救我王家兒女,讓我夫君得以安息!”

“砰——”

楊芮眼前一晃,隻見王夫人衝了出去。

刹那間,血花四濺,王夫人一頭撞上了梁柱,血肉撕裂聲在堂中格外清晰,她笑著跌跌撞撞衝進火海中。火蛇幾乎一刻便吞噬了她,王夫人哭笑之聲傳遍整個祠堂。堂外紛亂乍起,隻見她張開雙臂,漸漸倒入火海。

楊芮這才驚醒過來,忙拾起盒子揣進懷裡。大火截斷去路,楊芮垂眸,火光照亮祠堂門前光景。她看見火中之人,隻是一眼,就被火光刺得眼睛發酸。衝擊之大,刺得她耳中嗡鳴,什麼也聽不清。

黑夜中,楊芮拚命跑,從後院逃出去,出藍山縣,帶著盒子一並在夜色中離開沂州。

秋分一過,天氣轉涼,江邊漁船漸漸多了起來。

濟州北地的碼頭上都是人影。江風掃過麵龐,帶走陽光下晶瑩的汗珠,工人們身影更加起勁。江兩岸蘆葦叢生,有秋葉落如岸邊,染紅一片江水。遠處重山隱入霧中,隻留下紅綠相間的山腳。

申時一刻,太陽西斜,馬車沿岸邊飛速行進,掠過蘆葦叢,停在碼頭旁。車中,身著鵝黃色長袍的男子掀開馬車簾,眼睛飛快掃過碼頭上的人,最終落在船下棗紅衣著身上:“楊表姐!表姐這裡!”

楊芮朝他看去,隨後招招手:“賀表弟怎麼來的這麼準時?”

賀珍從車上下來,迎麵走向眼前人。

這是個妙年的姑娘,五官生的極為標誌,皮膚白皙,桃花眼中似有清波流轉,清澈,綿善。她似不喜穿寬大的衣服,棗紅色騎射服妥帖的穿在身上,袖口用黑帶纏繞,乾淨又利落。她見到賀珍,上下一番大量,眼神中略有驚訝。

“賀表弟長這麼高了呀?瞧這模樣,一時間沒認出來。”楊芮笑著拍他肩膀。

濟州許多家財萬貫的商戶,可要說富甲一方,非濟州賀家莫屬。賀家商鋪遍及各州,做的是布料、首飾等生意,這些年倚仗皇家,越做越大。做大也有做大的壞處,許多商戶、賊人盯上了賀家的貨船,每每出海,總有歹人想方設法截船。

賀家為了對付歹人,召集很多俠士。一時間,貨船得以安全到達。隻是,歹人見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把注意打到了賀家的本家。

馬車裡,楊芮靜靜聽賀珍講述事情經過。

通往城中小道路途顛簸,車裡總有青果蹦出來,沿車板滾動。她低頭撿起一顆青果,想起了小時候。

七八年前,她也是乘車離開濟州。馬車在深夜中穿梭,那時山路更為崎嶇,馬車更為顛簸,家人急切地送她離開濟州。當時的路都沒有仔細走一遍,現在一切都很陌生。

她在嵐山同詹寒玉生活,身邊有很多老者,口若懸河。這些年,楊芮隻能從他們口中得知山下訊息。

一彆八載,終於走下了山。

楊芮心中想著,邊聽賀珍講故事,不知不覺中,馬車駛入官道,漸漸慢下來,賀珍掀開車簾,“表姐,我們到源城了。”

濟州州府源城到了。

城門前有家仆在等待,見到馬車,各個臉上揚起笑容,齊聲大喊:“恭迎女公子入城!”

楊芮瞪大眼睛瞧過去,一個個穿著鮮亮,精神抖擻,拉長脖子朝車中張望。她有些恍惚,上次來源城,也是這般氣派。

正值回城的時候,城門聚集不少歸城百姓,無數視線從四方打來。

“怎麼樣?”賀珍挑眉,揚起滿意的下巴,閉眼等待誇讚。

楊芮抿了抿唇,憋笑:“好,還是和以前一樣熱情。”

賀珍心滿意足,命車夫重新驅車進城。

秋風颯爽,街上遊人有不少。兩側閣樓林立,許多茶肆人影綽綽。再往裡,街道中彌漫著糕點甜膩香氣,混雜在茶葉恬淡清香之中。城中湖心,荷葉未敗,遊船上歌舞升平。

一眼過去,到處熱鬨非凡。

賀珍手支在窗邊,感慨:“有表姐在,我不敢相信接下來會有多輕鬆。”

楊芮看他,“表弟彆放鬆,我隻是來待一段時間,還會離開。”

她下山就是為了查清陸家事情,若是源城沒有線索,她會考慮回京城。畢竟是京城,消息總是多一點的。源城雖然美好,但是她也不能多待,耽誤了行程。

賀珍神神秘秘的說:“表姐,總之一個月之內還是不要離開源城為好。”

楊芮疑惑:“為何?”

“你也知道,京城時局動蕩...”賀珍壓低聲音,湊到她耳邊,“有傳言說,新皇登基就在年前。”

楊芮看向他,做了個噤聲手勢。

賀珍想到什麼,笑嘻嘻地聳了聳肩,便不再說話。

源城不愧是泉水之城,隨處可見用青石圍起來的小片泉眼不斷湧出泉水。往城中走,街道拓寬了不少,路麵石板也圓滑很多,走路沒有前些年磕絆。

賀府在城北安興坊,在往前麵的巷子就是了。

楊芮下車走著去賀府。她小時候總是在這條巷子裡玩耍,那時還一不小心摔個跟頭,哭著找伯母告狀。這時就有慘小子被莫名教訓一頓,到頭來不知道原因。

東麵有棵老槐樹,仿佛還能看到在樹蔭下玩石子的場景。

她在樹前停下腳步,有四五孩童在樹下手拉書唱童謠。

孩童們手中握著風車,隨歌聲轉圈,稚嫩的童聲總是能聯想到往事。幾遍結束,孩童才發現身邊站著位大姐姐,害羞聚作一團,笑著跑回家中,歌聲依舊回蕩。

楊芮笑出了聲,朝前麵緩緩走動。巷子裡變化很少,基本保持原本模樣。

賀珍在門口等她,楊芮招手,突然頓住,腦海中閃過幾絲不對勁。

這童謠乍一聽沒有問題,仔細審讀卻令人後背一涼。

“九九重陽思故人,故人攜手把人帶...南麵梁家有星星,一眨一眨放紫光呀,放紫光...”

重陽之日,會有故人歸來,生人喪命。南麵為梁,是梁王領地。紫星閃爍...楊芮呼吸一滯,不敢多想。

賀珍慌促下台階,“表姐?你不舒服?”

楊芮回頭,那幾家門前早已沒有孩童身影。一處門前還留著風車,隨風緩慢轉動。

兩人並行著進府,府中有家仆迎上來,在前麵引路。

楊芮問他:“你有沒有聽見孩童唱的歌謠?”

“童謠啊,都是些孩子話,不必理會。”賀珍急於帶她到處轉,沒有在意這些小事。

賀家家仆也熱情,進門開始與她打招呼。整個府中充斥:“女公子好!”“女公子好!”

楊芮跟隨他逛下整個賀府,走走停停比在山上打樁都累,頓時疲憊得很。

隻是賀府之大,真正做主的隻有賀珍一人。

問了他才知道,幾月前,京城城郊山莊修建完成,賀珍父母帶著祖母前往京城之後就不願回來。據賀珍意思,應是山莊裡更加自在舒適,老人喜歡,就多待一段時間。這一走就是三四個月,家中重任落到了他頭上。

楊芮不免對他起了幾分佩服之意。

是夜,用過晚膳,兩人在池邊賞月,順便商量今後事宜。

賀珍提前把府中圖紙製好,等她來,直接就能用。

“這些歹人太猖狂,自從上次被劫,家中都不敢放什麼貴重東西。”賀珍指著圖紙右下角,“你猜怎麼著?我自己在這裡生活了幾十年都不知道有狗洞,讓他們給找著了。”

楊芮在山上學得雜,機關布置略懂一些,“這邊,拉根引線,連著弓弩。再有....隻是防範,治標不治本呐。”

賀珍點頭表示讚同,神色凝重許多,“我不是沒找過人布置這些,隻有一時起作用。”他抬起眼來,朝楊芮揚起一抹笑,“這不是想讓表姐出手,打他們個狗血淋頭。”

賀珍揚起拳頭舞來舞去,好像真有這回事似的。

楊芮無奈搖頭,繼續看圖製想法子。

“對了,你這次下山為了什麼?不能是專門為了我吧?”

楊芮答:“還真不是。我此行,想查清楚陸家當年大火的真相。”

賀珍聽她一口說出陸家,緊接著想到了前幾日遇見的人,連忙道:“那表姐可不用查了。”

“為何?”楊芮疑惑地問。

賀珍神秘兮兮的湊近:“昨天我還看見陸家那小子,陸鳴在茶樓聽戲呢。”

上京城中一處宅子。

竹影映入水中,飛鳥掠過水麵驚起一圈圈漣漪,月光揉碎在池水之中。

亭台之下有琴聲陣陣,融入微風,細膩不易察覺。

突然琴聲急轉,“錚——”。琴音尖銳刺耳,驚起竹林“颯颯”聲。鳥雀衝出藏匿之地,逃向遠處。林中落下一人,隻驚起小片塵土,緊接著與夜色相融。幾節音符之間,黑衣人已經停在亭台之下。

“公子。”

亭台中,男子雙手離琴,淡聲道:“講。”

黑衣人恭敬道:“女公子已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