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戍從懷中掏出一把泥哨來,置於嘴邊,發出的聲響尖利悠長,如利刃般瞬間打破山間夜晚的寧靜。
不一會兒,一隻蒼鷹從樹林中飛出,在沙地上空盤旋片刻,慢慢落在了主人手臂上,低頭啄了啄主人的手背,顯得極為溫馴親人。
沈戍摸了摸它,用粗大的手指替它理了理頭頂的羽毛,蒼鷹舒服的扇動翅膀,淡黃的眼眸不停的轉動著,觀察著四周的一舉一動,冷意逼人。
他從地上抓了一把沙子直接灌在這賊人的嘴中,又從此人身上扯下些七零八落的布條將反賊頭子的嘴堵的嚴嚴實實。將手臂遞到了斷臂的傷口處,那裡血肉模糊,森森白骨已然可見。
“好孩子,今日委屈你了,吃吧。”沈戍低聲道,聲音溫柔。
蒼鷹轉了轉腦袋,啄了啄傷口,撕咬下一些已經結痂的爛肉,就這鮮血淋淋的肉大口啃食了起來。
沈戍隻是冷冷的看著這一幕,全然不顧此人在地上百般掙紮,痛苦的蜷縮成一團,發出嗚嗚的低吼。
這人狂悖無道,實在可恨。臨死前倒還能吐露些好聽的出來,將他和徐娘子認做一對,倒也還算有些眼光。
既如此,就勉強自己的蒼鷹送他一程了,倒也不算辱沒了他。畢竟往日裡他可不會喂自己愛寵這些汙泥爛肉的。
他拍了拍手上的泥沙,起身環顧了四周,朝著被捆在一處的流民堆處走去。
被捆做一團的反賊們頓時陷入騷亂,卻又不敢出聲,隻是拚命地往後縮去,希望離走過來的這個男人再遠些。
沈戍並不搭理,隻是走到瑟瑟發抖的趙縣令身旁,彎腰問道:“大人調查的如何了?”
趙縣令剛在全然目睹了這一幕,此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隻覺得自己的肩膀處似乎也被這猛禽所撕咬一般,劇烈疼痛了起來。
沈戍看著這縮成一團的縣令,微微皺眉。
“稟告大人,剛才縣令與我已經查明,這幫匪徒自秦州而來,據說因當地乾旱少雨,饑荒頻發,不得已才背井離鄉,流離失所,行進路上又遇見了這姓孫的匪賊,原是土匪山賊,後在朝廷剿匪中僥幸逃脫,這才帶著這一幫流民一路上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數日前,一幫人流竄到了楚山下麵。”
師爺拱了拱手,接著說道:“他們乘船時聽漁夫說起此事,動了歹心,殺了漁夫後,便躲藏在船上,窺探了多日,這才動手。”
沈戍點了點頭,看向剛剛一同調查的趙陽冰:“子嘉,此事依律應當如何?”
趙陽冰簡明扼要道:“依照大楚律法,多人對議為之謀,謀殺者中已傷人者,絞;已殺人者,斬。”
沈戍又眯眼看向這縣令,趙誌明頓覺渾身汗毛炸起,無形的威壓讓他冷汗涔涔,汗水自後背流入股中,不覺濕了衣衫。
“小人...小人一定秉公處理,嚴刑峻法,除惡務儘,以懲...懲不軌之人。”
沈戍點了點頭:“那就有勞大人了,我今日歇在楚山驛站內,若有要事,去那邊尋我即可。”
趙縣令連忙點頭表示自己知曉了。
一旁的馬車內,春桃緊緊抱著娘子的手臂,眼淚汪汪:“娘子遇到這種事怎能把我打暈在一旁呢,小桃也會些拳腳,可以保護娘子的。”
徐若依拍了拍她的手臂,貼的太緊了些:“我怕你衝動,隻顧著保全我而傷了你自己,更何況這幫匪徒隻是色厲內荏的草包罷了,沈郎君兩三下功夫便製服了。”
她抬眸見春桃仍是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無奈道:“我答應你,日後再也不這樣做了。”
春桃這才罷休。
篤篤...篤篤...突然傳來了敲打竹簾的聲音。
“徐娘子。”春桃連忙打開打開車窗,發現是沈將軍。
“前麵有一驛站,我曾住過幾天,極為乾淨,也有上等雅房,我觀娘子一行人眾多,不如一同前去借宿一晚?”
沈戍用火把指了指北麵,溫和笑道:“夜黑風高,沈某願護送娘子一程。”
徐若依望著麵上帶笑的沈郎君,似乎沈郎君是極愛笑之人,每每見他,總是麵帶笑意。
她點了點頭:“那就有勞大人了。”
沈戍擺了擺手:“徐娘子不必喚我大人,倒顯得生分了。”說罷,他翻身上馬,朗聲道:“我字守之,張老將軍一直這般喚我,娘子也可如此。”
徐若依又點了點頭,表示她知曉了。
一行人朝驛站方向行進去,隻餘趙縣令、師爺以及留在此處的十幾位巡捕。
村路兩旁,茅草房內,有幼童偷偷掀起草簾往窗外張望,隨後又立即被放了下來。
隱隱傳來了幾聲嗬斥的聲音。
黑夜之中,一串串火把綿延如火龍般,在微弱的夜色下,沉默地朝著驛站的方向前進著。
等到了驛站,驛長誠惶誠恐的接待了突然到訪的貴客,驛卒已經牽過馬匹去了後院,深夜到訪的大人身份貴重,這些馬匹也將獲得最好的苜蓿和精料。
馬夫們聚在一處,看著這名貴的烏金馬低頭咀嚼草料,嘖嘖稱奇。
驛站內,沈戍往上看了看緊緊關閉的樓上雅房,徐娘子和她的女婢已經歇息了,又低頭看了一眼飯食,除了他和趙陽冰用的是白且細的梗米外,其餘人碗裡皆用的是黑且粗的粟米。
不禁皺眉道:“怎的這飯還用的兩種米?”
驛長連忙前來謝罪道:“小的該死,因浙米一直未曾送到,所以驛站梗米短缺,隻得用粟米補充,還望大人見諒。”
沈戍道:“是我們今日來的突然,驛站手忙腳亂準備不周也是自然的,我隻是詢問一句罷了。”
說完,又從懷裡掏出銀錢來置於桌麵:“給我端三碗粟米來就行。這些錢去宰幾隻雞鴨來,不必上酒了,上些粗茶即可。”
驛長連忙應下,沈戍看了一眼遠遠站著的徐家護衛,笑道:“我與你們娘子熟絡,不必拘禮,一同坐下用餐吧。”
眾人連連拱手致謝,這才一同坐下用起了飯食。
雅房內。
春桃去打下熱水回來盥洗用,徐若依獨自坐在臨窗軟榻前。
她拔去釵環,用木梳慢慢理著長發,抬眸望向銅鏡中的自己,指尖輕輕觸上臉頰,湊到燈燭下一看,原來是今日濺上的一點血漬。
她沉默地盯著這滴血漬半響,不發一言,過了好久才掏出巾帕一點一點的擦拭掉。
大楚盛世已綿延三百餘年,世家子弟的食案上各色珍饈靡不豐盈,奇珍異果窮極水陸,綺麗香車在曲江河畔似水逐流,柳色簫聲響徹花樓,日夜笙歌,從未停歇。
她的阿爹卻私下歎道,已有天下混亂,黎民困頓,人心浮動之象。
短短一個月,她先是在楚山河畔遇見刺客屍體,後又出現震驚盛京的佛頭被盜案,今日京兆地區又有流民襲擊村落,一樁樁一件件,如壘石積壓在心頭,壓的她有些喘不過氣。
果真和阿爹說的一樣嗎?
徐若依推開窗,抬眸望向夜空,夜風拂動她的長發,也吹散了一些心中的悲苦。
月隱雲中難見輝,廊下美人玉臂寒。
“徐娘子。”門外傳來了沈郎君的敲門聲。
徐若依連忙起身,推開房門。
沈郎君體格魁梧高大,如同一座移動的山峰般,一下子將門堵的嚴嚴實實,陰影從頭頂漫了下來。
徐若依心裡默念了幾句沈郎君隻是壯了些不是壞人後,深呼吸幾口後,仰頭道:“沈郎君,可還有事?”
沈戍忽的從身後掏出一個食盒來,“怕娘子腹中饑餓,特上來為娘子送些夜宵。”複而笑道,“娘子可放我進去?”
徐若依有些不好意思的側過身來。
隻見沈郎君將食盒置於臨窗小幾上,打開後,第一層放置著一碗白米和些許肉菜,第二層還有幾隻淘洗的乾乾淨淨的秋香梨。
徐若依看了一眼木案,頗有些不好意思,今日乘馬車前往驛站,沈將軍一直護在左右,充當護衛的角色,現在還親自把夜宵送了上來,有些過於照顧她了。
許是北地人都是這般豪爽仗義,闊達大度,愛替人大包大攬吧。徐若依心想。
她微微彎腰,福了一福;“多謝沈郎君。”
沈戍望著徐娘子,她這般素淨的打扮也是極美,更添幾分清瑩秀澈,鬢邊既無珠釵也無鮮花點綴,鴉發如瀑,鬆鬆挽挽的堆積在肩頭,清水素麵,衣著素淨,站在那裡,仿佛是名剛剛褪去釵環,等待丈夫歸來,一同就寢的婦人。
夜風從大開的直棱窗中吹了進來,夏日輕薄的衣裙緊貼她的凝脂玉膚,勾勒出極豐美的身段。
徐若依有些羞窘,衣裙此刻有些過於貼身了。
“娘子早日休息,明日還要早起回城裡,就不叨擾娘子安寢了。”沈戍輕聲道,對麵的小娘子隻是紅著臉低著頭瞅著地麵,並未注意到他身體的異樣。
“吱呀”一聲,木門關上了。
徐若依抬眸,門外的人似乎已經走遠了,她不由得輕輕鬆了口氣,半是羞窘半是氣惱的合上了窗。
門外不遠處,沈戍靠在柱上,急促地喘了幾口粗氣,繼而緩緩運氣,好平息身體的異樣。
他斂眸,掩下眸中翻湧的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