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十,盛京郊外的一片竹林內,一幫世家子弟正聚會於此,一幫人皆仰臥於茂林修竹之下,寬衣解帶,袒胸露乳,高談論闊,說的皆是世間極風雅極玄妙之事。
茂林修竹下,王異與王畦兩兄弟正在一旁對弈,棋局殺的正酣,還有京中名妓立於一旁,低頭撫琴。
有婢子給側臥於正中央的司馬肅的茶碗裡倒上剛煮好的熱茶,司馬肅順手接過,剛一入口,眉毛頓時擰了起來,反手就把滾燙的熱茶潑在婢子的身上。
婢子大驚,立刻跪倒於主人腳邊,背部傳來一陣陣的灼熱疼痛感,滾燙的沸水讓她的皮肉與衣衫粘連在一起,她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因為主人不喜歡身邊人發出動靜來,尤其是呼痛喊冤之舉,隻會迎來更猛烈的報複。
吳家大郎吳遇喝的酩酊大醉,歪著腦袋看到了這一幕,哈哈大笑,起身走到司馬肅身邊,微微彎腰,用木屐抬起婢子的臉,眯眼看了一會,嬉皮笑臉湊到司馬肅跟前:“文旭何故大發雷霆,我看這婢女這般模樣倒是又愛又憐,何不賞賜給我?”
司馬肅瞥他一眼,並不回應。
婢子的頭低的更深了,她的額頭沁出汗珠來,打濕了下方的土地。
京中吳遇以折磨女子為樂是出了名的,送去他吳家的女子不出三月就會暴斃而亡,不是被傳投井便是被發現曝屍於荒野,在他手下,哪裡還會有活口?
吳遇聞到了婢子身上傳來的汗味,嫌棄地嘖了一聲,用灑金扇掩住口鼻,嘖了一聲:“怎麼這般味,倒是和北方那邊的傖鬼一般腥臭難聞。”
司馬肅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懶洋洋道:“這女奴給你倒是可惜了,我回去自有妙用,五日後來我府上小聚便可知了。”
王異見棋麵敗局已定,借故起身,走到司馬肅對麵的竹席上坐下,討了一杯熱茶道:“說到傖鬼,據說今日聖上正在召見沈戍,因去年冬天他大破奚族王室,聖上不僅重新修繕了他在京中的節度使府邸,還要提拔為驃騎大將軍給這蠻子。”
王異恨恨道:“天道不公,這種卑賤之人往前數百三年,給我王家牽馬都不配。”
司馬肅覺得五石散的藥效開始起來了,渾身發熱,頭腦開始發虛,神智有些飄忽,他往後仰起脖頸,覆著白粉的麵容上透著些許異樣的紅,嗓音沙啞:“不過是趁著軍興之際,僥幸出人頭地的將種而已,有什麼可怕的。”
他順手拉過右邊執扇扇風的身邊的婢子,直接剝去衣衫,給他降溫,肌膚相貼之時,他舒服的呻吟了一聲。
熱氣散了些,司馬肅的神智清醒了些許,他瞥眼向正仰臥子地上吹笛的王樂:“子都,你也該提醒你父親些,讓他勸聖上少召見些安世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雜種出身的賤種,連傖鬼也不如,竟也在我大楚登堂入室,聖上難道真是年老昏庸了不成?”
王樂自顧自的吹笛,一曲結束,他忽的笑出了聲:“此人雖然身份卑賤,倒是極會討聖上歡欣,上次我親耳聽到他喚聖上乾爹,貴妃乾媽,逗得聖上哈哈大笑,還要給他辦洗三禮呢。”
眾人一片乾嘔之聲。
吳遇恨道:“得什麼樣的布料包的下他這般腯腯之輩。聖上當真是被奸人所蒙蔽,朝中這般惡心卑賤之徒倒是越來越多了,我怕被惡心到飯都吃不下,都好幾月未曾去大理寺了。”
王畦見下了一半的棋局倒也不惱,一邊慢悠悠的收拾棋子一邊道:“聽說你們大理寺昨夜連夜把興福寺的和尚綁了,依我說,何必做這麻煩事?真是玷汙人的清新之氣,倒不如推給刑部。”
他複又想起了什麼,笑道:“刑部的徐應安不是說咱們皆是仰仗他才做的穩清官嗎?如此國之棟梁,自然要物儘其用了。”
吳遇想起來那日去他府中被他嗆回的那句,恨恨道:“等我找個由頭,把這事再踢給刑部去。”言畢,又想起了什麼,摸著下巴道:“刑部郎中倒不是個識趣的人,我倒還得回去琢磨一下法子。”
司馬肅踢了一下吳遇的木屐,讓他離自己遠些,貼的近,熱的慌:“他家大郎在我手下做官,就看他是不是要為了要親小人而舍兒子前程了?”
吳遇撫掌稱是。
...
另一邊,延英殿內,聖上正揮手讓剛進殿的安世鼎上前來,一手指著安世鼎,一手指著太子,扭頭對太子笑道:“前幾日他認了我做乾爹,你倒多了個異族兄弟,今日是該認認親。”
太子隻微微躬身,微笑回應。
安世鼎熟視無睹,隻雙膝跪地,頭部叩於地麵,雙手抱拳互握,給大楚皇帝行完禮後便要起身。
旁邊的皇上內侍監提醒道:“旁邊這位是太子殿下。”
安世鼎懵懂抬頭,數年的養尊處優已養的他皮膚光滑細嫩,再不似他少年在漠北那般的乾燥粗糲,他神色迷蒙道:“臣本胡人之後,不清楚宮中禮儀,不知道太子到底是宮中何等官職,故而不敢拜。”
皇上溫和笑道:“太子就是我大楚的儲君,待朕百年之後,他將代替朕君臨天下。”
安世鼎似懂非懂,年近四十的臉上仿佛有著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天真浪漫:“皇上千秋萬歲,哪裡隻有百年之數?”他接著說道:“恕臣愚鈍,胡人出身,隻知道大楚有天子,不知道大楚還有太子。”
說完,又朝太子行了一禮。
內侍監偷偷掀起眼皮,看向聖上,發現聖上麵帶笑容捋著長須,似乎對這個回答極其滿意。他又偷偷看向太子,發現太子也隻是麵帶微笑,負手立於聖上身後。
內侍監收回視線,把頭低的更深了。
皇帝揮手讓太子不必侍候在他身邊了,待太子走後,讓安世鼎坐在他身側的席上,安世鼎如肥碩的泥鰍鑽地一般,一下拱到了聖上的懷裡,仰起頭叫了一聲乾爹。
皇帝哈哈大笑,這胡人當真有意思,摸了一把安世鼎的下巴道:“一會你隨我一同見一見新封的驃騎大將軍沈戍,他去年冬天大破奚族王室,倒有幾分你當年的風範。”
安世鼎眨了眨眼,隻作無知狀:“乾爹說他好,兒子自然要見的。”
沈戍一入殿內,便看見了聖上身邊的安世鼎。
“沈戍拜見皇上。”沈戍俯身行禮道。
“沈卿來了。”皇帝坐在首位,笑道:“你如今可是我們大楚的功臣了,我為你新修建的府邸可曾去看過?可還喜歡?”
沈戍拜道:“多謝陛下關懷,微臣感激不儘,隻是臣與京中故交已有數年未見,想去他家中敘敘舊,還望陛下垂憐,允臣此微末之請。”
皇帝不以為意的擺擺手:“這等小事,愛卿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了。”複又指著側坐在他身邊的安世鼎笑道:“這是安卿,你倆雖同為幽州出身,所轄之地又相近,因他年長你許多,隻怕今天是你倆第一次相見。”
沈戍抬眸望向這位大名鼎鼎的平盧節度使,年少不過是幽州邊境上的互市牙郎,入伍後也是從捉生將做起,因生性狡黠,又精通多種番語,竟就此出人頭地了起來。
聽說自去年覲見後,頗得聖上歡欣,這次四節進奉,更是許他隨意出入皇宮之權。
如今在朝中黨羽倒也是頗多,無他,隻因為這位安大人出手闊綽,極會籠絡人心。
安世鼎也眯眼望著這位幽州節度使,身型剽悍,背闊如熊,行走間步履沉穩,有種不怒而威的氣勢。
眼露凶光,不是好相與之輩,隻怕不好拉攏。
待二人互相拜見後,皇上讓沈戍側坐在他的左側,一隻手拉著安世鼎,一隻手拉著沈戍,笑道:“大楚北境有二位將軍坐鎮,朕也可以放心了。”
沈戍笑望著對麵的安世鼎,低頭道:“陛下謬讚了。”
宴席就此開始。
席間擺放著新製的櫻桃及各色時興瓜果,馬、牛、驢、獐、鹿肉等各三十色,玻璃七寶盞內晃蕩著西涼州的蒲葡酒,舞女款款而來,為君臣獻上貴妃新編的歌舞。
安世鼎主動教起皇帝幽州的行酒令,每每輸給皇帝之時,總是懊惱的拍著自己的腦門,仿佛剛剛想到破解之法一般,一副痛徹心扉悔不當初的模樣,又耍賴要重來一局,逗得皇帝指著他捧腹大笑。
旁邊的宮人也笑附和著,沈戍笑眯眯的飲了一口美酒。
席間,君臣儘歡,儼然一副聖君臣賢,安然和樂的模樣。
宴會後,皇帝留安世鼎在宮中居住,夜深霜重,不必辛苦回府了。
沈戍出了延英殿,硬朗的眉眼間似乎也有了幾分醉意,被宮人攙扶著,這才上了馬車。
快出宮殿時,待到無人處,沈戍掀起車簾,遙望重重宮闕,龍尾道漫漫,多少人孜孜汲汲,終其一生,才能踏進這宮殿的玉階的最底層。
沈戍放下簾子:“去光德坊的張將軍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