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1 / 1)

晚風習習,吹得廊下燈籠一陣搖曳,也晃碎了主仆二人的影子。

徐若依低低歎了口氣,席間她看阿爹阿娘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便知此事棘手,阿兄在刑部任外事郎,雖隻是六品官員,輔佐郎中處理事務,但是這些年來公務繁多,這次去抽空陪她去寺裡,也是母親說了要為新出生的稚子祈福的緣故這才同意告了幾天假。

她聽父親曾說起過,如今朝中重要官職皆被有名有姓的世家壟斷,這些世家子弟並不以政績為標準,崇尚的是老莊玄學,金漿玉醴。

至於刑部的案子,被視為粗鄙庸俗,每日恪勤匪懈,被視為汙濁不堪。

曾今有同在刑部處理政務的世家子弟約阿兄去郊外的竹林喝酒清談,阿兄隻是一味的低頭處理文書,那位世家子弟不滿道:“何必沉迷於凡事俗物,倒不如一起去清談,這般模樣竟是個濁物?”

她的兄長隻是頭也不抬的回答道:“若不是我做這濁事,你們又怎麼做的穩清官呢?”

如此回答,自然與之交惡,還得罪京中一大批的世家子弟,官場上也是仕途坎坷,還好頂頭郎中倒是個正直的領導,並未十分搓磨阿兄。

若是有郎中保護,這樁事應該也輪不到阿兄去查吧,畢竟是這般棘手的事情,她也不想讓兄長接手此事,更不想讓徐家牽扯其中。

如此平平安安的過日子就很好。

等到了就寢時間,徐若依洗濯完畢後就上了床,胡思亂想了一會打算睡了,春桃見娘子呼吸漸漸平緩,便往香爐裡添了些許凝神靜氣的香料,又走到床邊放下床幔。

徐若依迷迷糊糊之際注意到了小桃通紅的手背。

“這是怎麼了”,她側躺在床上,輕輕拉住了春桃的手。

“無事,隻是剛才灌熱水時一不小心燙了下,一會抹點娘子給的藥膏就好。”春桃回答道,聲音有些低低的,在昏暗的內室裡顯得有些發悶。

徐若依枕著頭的手換了個姿勢,撐著她在床上盤腿坐了起來,仔細將春桃的手拉到自己麵前查看,燈柱還未滅,因此她清楚的看見了小桃的手背紅白相間,邊緣處還起了水皰,她小心翼翼的按了按,聽見了春桃低低的吸氣聲。

“怎麼不早些去用藥呢?這下傷的有些重了。”徐若依聲音中有些埋冤,一抬頭看見春桃通紅的眼眶,似乎是剛哭過的樣子。

“怎麼了?回來後府裡有人給你臉色了不成?”徐若依溫聲道,她的迎芳院一共就兩個大丫頭,秋淨幾個月前便被她派去兄嫂房裡幫忙了,想來回來這半天春桃也未被人責罵。

她見春桃抿著唇眼淚隻是在眼圈裡打轉,心裡有些著急:“什麼事不能和我說呢?”

春桃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聲淒厲:“娘子...我們村的大半人都去興福寺幫忙做活計了,我擔心...我擔心他們都會被牽連,死在大牢裡麵。”

他們村這次除老弱婦孺外,成年男子皆去寺裡做活了,她自幼無父無母,除姑母一家照顧外,便是吃村裡的百家飯長大的,這次的事情聽老爺說聖上都動怒了,他們這些草野之民又哪裡能有抵抗的能力。

他們被視為比畜生還不如的人,牛口之下,泥豬疥狗。

徐若依心裡一驚,她都還沒有想到這一層,她下意識的往向窗台,那盆自己今日才精心挪到白瓷盆中的絳紫芍藥,是集市是賣槐花的小姑娘的阿爹送給她的,說是為了答謝她的賜藥之恩。

朦朦朧朧的視線下,絳紫色的芍藥悄然綻放在夜色下,花朵開的極盛,又有些含苞待放的在下麵,一看就是精心挑選過的。

“不會,”徐若依說的有些艱難:“這件事又何至於遷怒旁人?隻會追究那幫無法無天的盜賊的罪過,相信吏部會秉公處理的。”

“真的嗎?”春桃淚眼朦朧的看向自家娘子。

徐若依緩緩點了點頭,用手輕輕摸了摸小桃的臉:“早些歇息吧,彆胡思亂想了。”複又補充道:“記得擦完藥再睡覺。”

第二日,徐若依早早的來到了母親的住處問安,阿爹阿兄寅時便出發去上朝了,兄嫂最近更是被母親免了每日問安,隻需要好好照顧好潛兒就好。

徐若依看了一眼朝食,是她最愛吃的魚片粥和金絲餅。她忽的歎了口氣。

“怎麼了?可是今日朝食不和你胃口了?”她一抬頭,看見自己母親擔憂的神色,不由得歎氣道:“我隻是在擔心昨天的佛頭失竊這樁事,不知道後續還會產生什麼風波。”隻怕牽連到阿兄,後麵的這句話她沒有說出口。

這下徐母也沒了胃口,也低低歎了口氣。

堂內一時靜默無聲。

“夫人”“夫人”“小的有要事稟報”,門外傳來何寬的聲音和管家娘子的斥責聲。

“做什麼大驚小怪的,真是呆前院呆的越發沒了規矩。”

徐母端坐在凳上,收斂了臉上的表情,沉靜道:“讓他來吧。”

何寬被放進來後,在地上砰砰就磕了兩個響頭,起身道:“小的在前門聽路過的人說,大理寺昨夜連夜抓了除了方丈和主持以外的所有和尚,連這次在寺裡做活的人統統下了大牢了。”

“隻怕這次聖上是真動怒了。”

啪!徐若依聽見身後茶碗跌落的聲音,滾燙的茶水潑的滿地狼藉。

她回頭,看見了春桃蒼白的和紙一樣的臉。

大理寺獄內,小沙彌縮在監房的角落裡,監房內有些潮濕,地麵上分不清是水跡還是血跡,腥臭味一陣一陣的湧來,他有些想吐,長久的未曾進食讓他胃部傳來一陣陣的疼痛,這是他小時候長期挨餓導致的。

他記得他爹把他送去剃頭那天,摸著他的頭發道:“當和尚好,當和尚日後就不會挨餓了,可以日日都能吃上脫栗飯了,不用再天天吃土了。”

他的親娘就是吃土吃死的,他已經記不得他娘的臉了,隻記得他娘死的時候硬邦邦脹鼓鼓的肚子,像有鐵塊一樣,摸上去冰冰涼涼的。

然後他看見自己頭頂的頭發像黑夜的雲彩一樣,輕飄飄的,一片片的飄落到了黑漆漆的地上,師傅說他以後就叫雲海了。

他正在想天上的雲彩呢,他的法號也有雲彩,這是不是說他和佛有緣?

他摸了摸頭頂的戒疤,他記得那天是在半夜燒的,用棗泥點在他的頭頂上,他聞見了棗泥的香味,忍不住舔了舔嘴巴,慧明師兄有些好笑,用指尖蘸了點給他嘗了嘗。

香頭子點著頭皮,留下了十二個黑點子。

然後,他們都叫他雲海了。

後麵便是每日勞作了,他負責後殿的打掃,還有擦拭佛像,倒淨桶以及種植蔬菜,雖然每天都很累,累的他一沾床就睡著了,但是他還是很高興。

他每天都可以吃飽肚子了,而且師傅給了他戒牒,說他到哪裡都可以吃上飯了。

他以為他再也不用挨餓了。

直到昨夜官兵衝進寺裡,抓走了他們全部的僧眾,主持和方丈地位貴重,聽說隻是派人用重兵把他們在寺中看守了起來,不許與外界來往。

他的師兄已經被抓走審訊了,走廊儘頭隱隱傳來痛苦的嚎叫聲,和啪啪的鞭刑聲。

小沙彌覺得自己胃更痛了,他聽見隔壁監房的師兄正在念經,念著念著開始痛哭了起來,哭聲淒厲而絕望:“佛祖,您看看您的徒兒們吧,為何能任由我們受辱而無動於衷呢?”

小沙彌隻是把自己縮的更小了,這樣才能抵擋一陣陣來自胃部的疼痛。

忽然監牢的門被打開,他看見他的兩個師兄被人扔了進來,胖一點的那個在地上翻滾了幾下,然後不動了。

他吃力的撐著身體,勉強坐了起來,他用手一點一點蹭到了胖師兄的旁邊,上身的僧袍已經被抽的破爛,月光打在胖師兄的臉上,下巴的贅肉一動不動,他低下頭一看,就是給他燒戒疤的師兄慧明。

小沙彌哆哆嗦嗦的把手指伸到了師兄鼻子下麵,試探他的鼻息。

良久,他感覺不到任何的氣流流動。

慧明師兄死了。

小沙彌一驚,連連後退幾步,他重新縮回了角落裡,驚恐讓他又開始哆嗦了起來,隻是現在他已經感受不到胃部的疼痛了。

他想起了他的阿娘,死的時候肚子也是這般大,他拚命掰開阿娘的手心,裡麵還有幾顆橡栗。

是阿娘餓死之前留給他的唯一吃食。

早知道當和尚會被人打死,他寧願和他爹一起吃土,沒準還能找到橡栗吃。

可是現在他也要死了。

小沙彌終究還是憋不住眼淚,嚎啕大哭了起來,哭的抽抽噎噎,眼淚鼻涕混合著,流淌在他的臉上。

“哭什麼?”旁邊剛才一同被扔進來的師兄的聲音從另一角冷冷傳來。

小沙彌癟了癟嘴,隻是抽噎的小聲了一些,趁著監房內昏暗,偷偷瞪了一眼慧悟師兄。

都快死了,還管他哭不哭,就是主持,方丈在這裡,他也要哭的,死後估計沒有人替他哭,他隻能現在多替自己哭一哭。

“雲海,我問你,你想活嗎?”

小沙彌停止了抽噎,瞪大眼睛看向靠在廂房另一角的師兄,師兄咳嗽了幾聲,咳出幾口血水來,又不緊不慢的擦了擦嘴角,靠在背後的石牆上,笑著看向他。

雲海看向師兄額頭間的紅痣,往下看到了師兄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

小沙彌從來沒有注意過,黑夜下師兄的眼睛呈現出琥珀一般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