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彌薩什像一潭死水,由於壁爐稅的緣故,很少能看見光亮,而燭火也不能照亮一扇窗戶。
達裡安悄悄打開木門,在寂靜的夜中發出長長的吱呀聲,但幸好她家周圍已經壘起了圍牆。就算周圍人能聽見,這足有兩人高的圍牆也會阻擋他們窺探她的秘密。
她悄悄走到院子中,見沒有吵醒屋內熟睡的兩個人,達裡安暗自鬆了一口氣,隨即她從身後取出一把彎鉤鐮刀,在月色下泛著冰冷的寒光。
她繞道屋後,在黑暗中若仔細盯著那裡,便能勉強看到有一個半徑大約一米半圓形土包。
達裡安熟練的從一個開口處鑽進去,順著斜坡上的坑窪朝遠離房子的方向深入幾米後,來到了一處暗室。
她摸黑點亮了壁燈,明明滅滅的昏黃燭火照清了暗室中的陳設,都是一些奇怪的工具。
達裡安將鐮刀放到一塊長方形的平台上,從工具中選了一塊平整細膩的石頭,輕輕在鐮刀表麵打磨,磨去上麵棕黃色的鏽跡。
打磨的過程對她而說是放鬆的,每一次的往複都能磨去一點點鏽跡,為了不讓聲音傳到地麵,她的動作足夠輕,這讓她忍不住神遊天外。
達裡安一家人是從外地流浪到彌薩什的,她們原來所在的領地資源豐富,領地裡有礦產,有森林,並且地形平坦,因為緊靠著希瓦裡大陸東西部的分界線——柯爾納河,所以相較於更往東的領地,這裡全年氣候溫和。
礦脈提供鐵礦石;森林能提供大量的燃料;河流提供水源用於冷卻和淬火;平坦的地形有利於建造鍛造工坊;而溫和的氣候則可以保障全年作業。
那裡可以說是天然的鍛造區,幾乎人人都有手煉鐵的好本領,達裡安就是在這種環境下耳濡目染長大的。
她的父親就是一個平凡的鐵匠,每天做著枯燥的農具訂單,得到的報酬雖然不多,但足以養活母親和她,還有弟弟。
達裡安認為她的父親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因為每次她請求父親教她鍛造,他總會沉默的把她推到一邊;有時她也認為她的父親是一個粗暴的人,因為他總是在鄰居接到好訂單時,將家門關起來拿母親撒氣,有一次差點將她推進煉鐵的爐子裡。
那也是她第一次離它那麼近,明亮的火焰似乎可以融化一切,肉、床鋪、房子,包括她自己,無論耗費多少心血得來的東西,一旦被它觸及,便會被湮滅。
而隻有父親手中黑色的鐵塊,隻有它。達裡安偷曾看過父親鍛造的過程。
她認為它是強大的,它在烈焰中變得通紅,原本能毀滅一切的火焰卻隻能堪堪喚醒它。
達裡安做夢都想做喚醒它的那個人,她幻想著,燒紅的鐵塊在她的錘擊下,逐漸顯露輪廓,這是她與它之間的較量。
但麵對這件事,父親依舊沉默,母親也固執的不同意。
他們堅定的認為,做鐵匠是男人的事,女人做鐵匠,是對這項工作的褻瀆。
父親將鍛造的事交給弟弟,儘管弟弟並不感興趣,他也天天逼著他站在爐子邊。
每每看著弟弟不情願的小臉和敷衍的態度,達裡安心裡就升起一股莫名的厭惡,她並不討厭弟弟,隻不過她做夢都想得到的機會,對他來說竟然是受苦。
達裡安覺得這應該是她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但是後來,發生了那件事。
她記得,當她被母親叫醒時,外麵已經火光衝天。
火焰恨不得能吞沒一切,父親帶著她們衝出門時,領主的腦袋正掛在工坊的最高處。
再後來,她們一路向東逃去,在領地放火的那幫人手段狠辣,臨近的領地不敢收留他們。
正值冬季,越往東天氣就越寒冷,父親在路上被一個領地的管事看中,做了領主的奴隸。
那是他自願的,因為不管是自由民還是奴隸,他終於不用再流浪,不用再去麵對未知的境地了。
而母親和她,還有弟弟則繼續向東走去,天氣越來越冷,已經接連下了幾場雪,而她們披著死去動物的皮毛,艱難的穿行在茫茫白雪中。
期間,弟弟倒下了,他的雙腿沒有了知覺,青紫色的血管在白皙的皮膚上異常刺目。
他已經無法再行走,但母親不願放棄弟弟,她說如果有領地願意接納她們,隻有依靠弟弟鍛造的手藝,才能有機會讓領地同時接納她們三個人。
但母親明明也知道,弟弟對鍛造不感興趣,大多數時間隻是為了不挨打應付父親,真正學到的東西,可能隻有每天幫著生火吧。
達裡安知道母親堅持帶著弟弟更多的是出於愛,但在這個時常沉默的家裡,母親的愛也羞於說出口。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母親因為背著弟弟再也直不起腰,直到弟弟哭喊著求她們放棄他,她們也終於踏進了如今的這片土地——彌薩什。
接納她們的是一個拄著銀杖的白胡子老頭,後來她們才知道他是這片領土的管家,名叫約萬。
約萬相信了母親蹩腳的理由,並仁慈的將她們列為自由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自找麻煩,可能是覺得如果將她們當作奴隸,她們便更活不成了吧。
她們沒來多久,就傳出了彌薩什的領主醉酒摔死的消息,領地一時陷入混亂,還是老管家出來安撫了領民們。
那些日子,領地中經常能看到他穿梭的身影,也會來她們這,不過隻是一慣的安撫,從來沒有提起過弟弟會鍛造的事。
刀刃漸漸顯露出原本的銀灰色,反射出微弱的光澤。
達裡安停下打磨的動作,她的手指在鐮刀表麵輕輕滑動,感受著鏽跡在石頭的摩擦下一點點剝落。
她輕輕歎了口氣,聲音不大,在寂靜的暗室裡卻格外清晰。
母親在這裡安頓後腰傷越來越嚴重,已經痛到幾乎不能坐直,不能行走的地步。
而弟弟的腿因為凍傷也已經萎縮壞死。
約萬在前領主死後,偷偷分給她們一小塊地,希望她們能用這塊地養活自己。
達裡安一個人勉強將種子播種下去,可等到秋收時,她一個人定是乾不完這些活的,父親不種地,她從小偷學的都是鍛造技術。
因此在一次看著鄰居的鐮刀發呆時,她腦中浮現了一個好主意。
她發現,鄰居們使用的鐮刀主要都是用稍微彎曲的石片或鐵片,將邊緣打磨鋒利後,綁在木柄上製成的。
這樣割斷麥子仍然很費力,她回想起父親的鍛造工具的精巧設計,結合鐮刀的功能,達裡安用樹枝在地上劃拉,試圖改進鐮刀的樣式。
可常會被四處亂走的鄰居們踩沒,於是她乾了一件大事——用泥土和木頭砌成圍牆,圍住了自己家。
母親不讚同,她認為她們是外來者,如今這麼做,一定會背地裡被人指指點點的。
但達裡安不在乎這些,她如今是家裡的頂梁柱,母親如今也沒辦法阻止她。
經過幾日的揣摩,達裡安最終將鐮刀的刀身進一步加長改細,彎曲程度加大,讓刀身與手柄的連接也更加穩固,這樣她便設計出了一把形似月牙的鐮刀。
達裡安用石頭做出了一把,她驚喜的發現使用這把鐮刀,用站立的姿勢就能收割麥子,而且也更加省力。
但這還遠遠不夠,真正的鐮刀用該用鐵做出來。
激動的心情慢慢消散,達裡安明白,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能的想法。
這塊領地沒有鐵礦,而鐵器也不允許私自買賣,即便她心裡堵得再難受,都必須停下這個想法,能做一把石質的就已經很好了。
之後達裡安一直平淡度日,沒做什麼特彆的事,但也沒有拆掉圍牆。以至於時間一長,她們一家子孤僻難相處的話就在自由民間傳開了。
達裡安也沒在意,她本以為自己接下來就是老實種地等秋收了。
直到一天夜裡,她聽到自己家後院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便大著膽子透過圍牆縫隙偷看。
沒想到她看到了一個逃跑的奴隸,那奴隸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弄開了腳鏈,此刻正飛快地往遠處奔跑,隻給她留下一個背影。
達裡安沒打算管這事,但正當她往回走時,突然腦子一轉——腳鏈不就是鐵製的嘛。
她猶豫了一秒鐘,還是抵擋不住打造鐵質鐮刀的誘惑,趁著夜深人靜偷偷把那條腳鏈撿走了。
之後她便又有了事做,為了掩藏煉鐵的秘密,便又把圍牆給加高了,鄰居間的議論聲也更大了。
母親因為議論不敢出去,而弟弟還在因為失去雙腿終日鬱鬱寡歡,趁兩個人都沒工夫管她,達裡安趕緊把她當初偷學的知識都撿了起來。
為了造這把鐮刀,她手搓熔爐,挖暗室,騙母親和弟弟說自己是在給死去的朋友挖墳,反複調節過程時間和工序步驟,這一折騰,就折騰到了新領主到達彌薩什。
唉,打鐵可真累啊,從前她覺得錘頭碰撞紅鐵時的火花很奪目,可真正做起來,即便已經習慣乾農活的達裡安,也是做廢了幾次才堅持下來。
鐮刀是做成了,但可惜的是,這不僅是她私自做的,還是用奴隸的腳鏈製成的,這是偷了領主的財產,她怎麼會不清楚。
可她總是不甘心,這般的工具一旦普及下去,一定能幫到很多自由民,到時候他們就會誇讚她,甚至…會說她達裡安是一個厲害的鐵匠。
她回想著今天那個黑發少女對她們講話的模樣,是那麼意氣風發。
聽說她的家族是大貴族,她那樣的人,擁有整個彌薩什,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應該不會為做不成鐵匠而煩惱吧。
想到自己在調查表格上寫的內容,達裡安的手緊張的握了握。
隻希望新領主大人說的話是真的,不會因為她填上去的東西而將她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