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春熙感覺到對方也在暗自打量自己,見他一直未鬆手,隻好率先開口:“大人,我站穩了。”
對方立即鬆了手。“看姑娘衣著,並非宮中人。”
她頷首道:“我是隨瑾親王入宮的廚娘。”
“廚娘……莫非姑娘采這木槿花是為烹飪佳肴?”對方抬眸望向一旁的木槿。
“正是。原本準備的膳食灑了,我便想用這木槿花做花粥,補上。”
“花粥屬甜粥一列,姑娘可是江南人士?”
“我是槐安人,大人好似對此頗有了解。”
“我曾有一位故人也是江南人。”他眸中染上笑意,仿佛透過她望見了那位曾經的故友。
“如此說來,倒是緣分。不知大人可方便告知名姓?”
“顧珩。”
“君子如珩?這名字確是極襯大人。民女名喚路春熙。”
“是誰竟敢在此私會?你們好大的膽子啊,私相授受,暗通款曲在這宮中可是要掉腦袋的大罪!還不快給咱家滾出來!”太監的音色本就比常人尖銳,再加上他刻意提高了話音,聽來格外刺耳。
顧珩輕聲道:“姑娘莫怕,清者自清,你且隨我走過去便是。”他神情溫和,話語溫柔,仿若春風化雨,潤物無聲。路春熙聽著他的聲音,莫名安下心來。
他先一步向聲音的來源處走去,路春熙緊隨其後。
“不知公公可是在說我?”他徐徐開口,聲量不高,卻不怒自威。
那太監見了他,登時變了臉色。“國……國師大人,是奴才有眼不識泰山,不知國師大人在此,還望大人高抬貴手饒了奴才這條賤命。”他話還未說完便雙腿一曲跪在了地上,結結巴巴地不停開口求饒。
顧珩麵色不改,冷淡回應:“起來吧,既知道自己錯了,便滾遠些,下次開口說話前需看清楚了才是。”
太監顫顫巍巍起身,連連頷首道:“是……是,奴才這就滾,多謝大人。”
那太監囂張的氣焰被眼前人一點一點掐滅,到最後明明害怕至極卻還要向他行過謝禮方才離去。
顧珩斂去寒芒,彎了唇角,直直看向路春熙,視線交彙,那雙藏笑的眸子盈滿月華。
“我可是耽誤你時辰了?你若當真想采此花,我或可幫你。不過今日我至多能保你一時,但你若不長記性,往後便沒有這般容易之事了。
“我明白,今日多謝你,這份人情,我記下了,來日定當答謝。”路春熙福身行禮。
“你既是廚娘,來日若真想答謝,不若請我一餐飯,如何?”
路春熙不曾想他要的答謝竟如此簡單,忍俊不禁道:“那便如大人所願。”
她與顧珩說完,便轉身再次向木槿花叢走去。
顧珩看著她的背影逐漸沒入夜色之中,這才離去。他在一處廊下站定,遙望天幕。
有一人從他身後的暗影中走出,恭敬道:“大人,該回宴廳了。”
顧珩仍昂著頭,未應對方所言,兀自開口:“拂雪,你瞧,今日夜空,五星連珠。無需我費力,天意都想助她。”
名喚拂雪的男子下意識上前一步,順著主子的視線望過去。“五星連珠,乃祥瑞之兆。”
“你且先回去,在宴廳附近等我,我很快便回。”
拂雪抱拳稱“是”,一轉身霎時便不見了身影。
顧珩徐徐伸手,掌心朝上,微微凝神,掌中現出一盞明燈。
“你真正的主人終於要歸來了。”
燈芯燭火在暗夜下跳動著。
路春熙手執點燃的宮燈,挎著裝有木槿花的竹籃回到禦膳房,剛將籃子放下,抬頭便發覺有人直勾勾地盯著自己。
“你好大的膽子,沒有諭令,竟敢擅自摘取宮中之物!”
路春熙不閃不避迎上對方的目光,笑著搖首道:“我這膽子豈會大過你們?膳食是你們灑的,左右我也不是禦膳房之人,不若你們直接上呈貴人,我們瞧瞧究竟是誰倒黴?”
對方似是未料到路春熙不接茬,反倒向他們問責,嘴唇翕張,卻一時無言以對。
旁側有人立時拽住先前說話之人的衣袖,壓低聲音道:“算了,你莫與她爭了,她到底是王爺的人,你瞧她這臉蛋兒,隻怕栓住的不隻有王爺的胃,還有王爺的心,到頭來你不僅撈不到好處,還惹一身腥。”
路春熙眸光轉冷,正要再開口之際,卻見一位男子走入了禦膳房,直奔她而來。
“路姑娘,你方才摘花時不小心將帕子落在了地上,國師特意命我送來。”
路春熙心下訝然,麵上卻不顯,從容地上前接過手帕。“多謝,煩請您代我謝過國師大人。”
“路姑娘客氣了,我家主子還有句話讓我帶給姑娘,他說‘改日宴請一敘,望姑娘銘記’。”
路春熙聞言不禁輕笑出聲,趕忙應道:“我會記得的。”這國師大人倒也是個有趣之人,她暗自思忖。
“那我還得回去複命,姑娘留步。”男子拱手行禮後,轉身離去。
路春熙這才將視線轉移到手中的帕子上。這帕子分明不是她的,國師卻特意命人送來,想來是早就料到會有人為難她,隻是這帕子怎麼看都像女子舊物,並非新製的,不知他是從何人那處借來的?這女子私有之物可不好隨意落入他人之手,改日定要尋個機會還回去才好。
一旁聽見對話的廚娘們早傻了眼,隻當方才無事發生,皆轉過身乾起了手上的活計。
這京城中當真都是先敬羅衣後敬人的,她不禁冷笑,鎮定地重新拿過籃子,回憶起阿爹教過的木槿花粥做法。
除卻新鮮的木槿花,其餘食材在這禦膳房中都有且足夠。路春熙將所需食材在一旁準備妥當,而後將粳米、糯米與新鮮木槿分開置於盛水的盆中洗淨,放於一旁備用,再將枸杞放入清水中浸泡約一刻鐘。粳米與糯米和著清水被倒入鍋中,她密切關注著火候變化,先開大火,待半刻鐘後轉為小火慢煮。
煮至粘稠後才放入木槿花瓣和泡好的枸杞,繼續煮小半刻鐘。加糖攪勻後,一股甜而不膩的清香從鍋中飄入鼻腔,引人側目。離她不遠處,早已有人翹首而望。
路春熙忽視他們的目光,專心看著鍋中,待到熬煮成熟,便拿過大湯勺,將它們盛入碗中。恰逢送膳食的宮人再次來到禦膳房,她立即招呼對方將花粥端去宴廳以彌補方才損失的那一道膳食。
那宮人抬眸瞧她一眼,才將碗一一放上方木承盤。宮人們取過膳食,列隊前往宴廳。
宴廳之中,皇帝的貼身內侍用銀針試過剛呈上來的膳食,確認無誤後,才獻給皇帝。皇帝這才舀起一勺花粥放入口中。
“此粥甜而不膩,濃稠馥鬱,粥米入口竟有酥糯之感,味道甚佳。這是……花?好似是木槿?”皇帝連著喝了兩口,不禁開口誇讚,順帶著詢問了身旁的內侍總管。
內侍總管立時拿過一旁小太監手中的食冊,快速翻閱,不消片刻,俯首低聲回道:“陛下,這上供的單子上並無‘木槿花粥’這道膳食。”
皇帝頓時蹙了眉,“如此說來,這是有人擅自改了菜品。”
“老五,據朕所知,這木槿花粥應是江南的特色,想必這道膳食便是出自你私訪回京時帶來的廚娘了。”皇帝看向下首坐於太子身後的蕭祈寧,而後不待他回應,便微側頭看向身旁的內侍總管道,“傳她入殿吧。”
此事一出,下方免不得有大臣壓低聲音談論。“這廚娘膽子未免太大了些,竟敢擅自替換原本要呈上來的膳食。”
蕭祈寧下意識握了握拳,一時摸不準皇帝的態度,隻好按捺不動。
不多時,路春熙便從殿外走來。她微低著頭,以餘光觀察著周圍人。在場無一不是身份顯赫、衣著華貴之人,其中不乏皇子、侯爵、官員還有少數婦人,他們一一列坐於皇帝兩側。
她並不清楚宮中禮節,但見天子,選用最隆重的跪拜禮總是不會錯的。“民女參見皇上。”
皇帝卻未立即讓她起身,威嚴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這木槿花粥可是你做的?”
“正是。民女鬥膽一問,可是這花粥不合陛下胃口?”
“這花粥的口感倒確實無可指摘,但這木槿恐怕是從朕這禦花園中采摘而來吧?此外,擅自替換膳食,你可知罪?”
“陛下,民女實是無奈之舉。王爺連日奔波,在外用膳並無定數,難免傷了脾胃。他又不肯用旁人所做膳食,刻意將民女帶入宮,民女總要發揮好自己的用處。原本那道菜性寒,王爺他用不得,恰巧聽聞那食材是他國進貢,莫要浪費了才好。民女出身普通百姓人家,自小便被教育要珍惜糧食。以民女的身份,自是無法直接稟告陛下,但民女請人通知了王爺,不知王爺可是未收到?”她抿了抿唇,刻意做出一副良苦用心不被理解,受了委屈的模樣。
她若說是宮人弄灑了原本的膳食,而她自作主張做了新的添上,那隻能為自己減輕罪責,一點好處都沒有,可這樣說,不僅能提醒皇帝記著瑾親王的好,還能向瑾親王表一表自己的忠心。誰說這設計之人不好,這算計到她頭上來,那可真是太好了。那人既要利用她算計瑾親王,她偏就要讓那人偷雞不成蝕把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