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春熙輕扣了扣門扉,聽見蕭祈寧的準許才推開門,一進去就看見他正係著腰帶,想來是剛換完衣裳。
蕭祈寧指了指桌上的衣衫,“換上,隨本王入宮。”
“為何要入宮?”她看了看衣衫又看了看他。
蕭祈寧頭也未抬,冷淡道:“你記住,在王府,得了令便去做,旁的莫要多問。”
她抿了抿唇,須臾又換上笑顏:“王爺不必介懷,我並非有意打探什麼,隻是怕自己衝撞了貴人,畢竟在此之前我從未入過皇宮。”
蕭祈寧一轉頭,對上她那張明媚的臉,見她態度溫和,便也軟了語氣:“你既是廚娘,進了宮便也隻是做你該做之事。”
路春熙了然於心,頷首稱“是”。她拿起衣服準備回房換上。
“本王回來得晚,眼下時間緊,不必回房了,就在這兒換。”
此言一出,路春熙一驚,手微顫,以至於放衣服的方形承盤磕在桌上發出一聲輕響。
蕭祈寧聞聲側首,看她一眼,輕笑出聲:“你緊張什麼,你在這兒換,本王出去。”他話音還未落儘便不再顧及她的反應,轉身離開,闔上了房門。
抱劍見主子出來,立即上前低聲稟告:“王爺,您知道得太晚了些,卑職方才去膳房之時,那酒釀蒸鴨都已經被張大廚他們幾個吃得隻剩骨頭了,您不妨等下次讓路姑娘重新給您做一份。”
站於一旁的全叔聞言,沒忍住笑出了聲:“方才還揚言路姑娘不夠格做主廚,轉眼他這個做主廚的倒是饞得將人家做的菜吃個一乾二淨。”
“瑾王府幾時短他們吃食了?他們既然吃飽了,晚膳就彆用了。本王看,明日的早膳也省了。”蕭祈寧眸中似染了寒霜。
“王爺,莫怪老奴多嘴,您當真隻是將路姑娘帶回來做廚娘的?”
蕭祈寧蹙眉,不解地看向全叔。
全叔壓低聲音道:“路姑娘這般模樣,任誰看了,都不覺得隻是做廚娘的料。她是您帶回來的,原本負責您一人的膳食即可,她卻處處儘心,不出半日便贏得了旁人的認可。闔府上下都傳……”全叔小心翼翼瞥了一眼主子,見其並無不滿之意,這才繼續道,“傳路姑娘戀慕王爺,以美色惑人,又恰有幾分廚藝傍身,往後……或是半個主子。”
“看來本王離開的這段時日,府上太閒了些,明日起,便恢複晨練吧。”蕭祈寧冷哼一聲,聽見身後門開的聲音,轉過了身去。
她從門後走出,一身淺紫流雲裙,青絲綴玉簪。那衣料是上好的織錦,隨著她步伐輕動,在昏黃的燈火下真如傍晚染了色的流雲一般。這是京中貴女最時興的衣裙樣式,如今竟穿在她這一介廚娘身上,卻不知能比過多少閨秀。
蕭祈寧不懂女子服飾,隻令手下人去準備,沒曾想他們選的衣裳並非方便行事的樣式,而是……真將她打扮成了“金屋嬌客”的模樣,這傳言當真誤人,蕭祈寧撇開眼。
路春熙輕蹙眉道:“王爺當真隻是讓我入宮做廚娘該做之事?”
蕭祈寧抬眸,對上她存有疑慮的目光,“這衣裳是本王命底下人準備的,想來他們也不懂這些,是本王疏忽了,但宮宴可不等人,這便走罷。”
蕭祈寧貴為親王,若真作他想,又何必遮遮掩掩,左右她身份低微且孤身一人,怎抵得過他。她看得出來這京中人多重臉麵,亦或為彰顯對皇家的尊重,需用些上好的衣衫裝點門麵,終歸她是穿不了自己的衣服的。想至此處,她便也不再糾結,抬步隨他上了馬車。
馬車禁止入宮門,到了近前,二人下車步行前往。夜幕低沉,道路兩旁皆已燃起宮燈,一排連著一排,映照著巍峨高大的宮闕在黑暗中更顯威嚴,卻也平添壓迫感。路春熙極有分寸地控製著自己的視線,亦步亦趨地跟在蕭祈寧身後。
蕭祈寧命宮人領著路春熙去了禦膳房,而自己則前往宴廳。
路春熙隨著宮人走遠,晚風拂過,花香陣陣。她不由得側首,借著宮人手中燈籠的光看見小徑兩旁錦簇的花團,月季、木槿、海棠……競相開放。
此次宮宴主要是為朝臣所設,宴席之上,皇帝高坐主位,皇後陪伴在側,並無妃嬪,其餘皇子、官員則按長幼、品級依次落座。蕭祈寧乃皇帝第五子,同幾位兄長分坐於最靠近皇帝的兩側。席間燈火通明,歌舞升平,推杯換盞,交談不絕。
曲調悠揚可蓋過談論聲,因此免不得有官員竊竊私語。“聽說瑾王進宮時帶著個女人,莫不是王府要添人了?”
“這重要嗎?重要的是瑾王此番前往西南微服私訪,親自排查水患淹田之因,帶頭重固堤壩,可是查出了鄭尚書為斂財命人偷工減料,還刻意等著堤毀田淹好改稻為桑這等大罪,證據確鑿,那鄭老手底下一乾人可是一個沒跑,這雷霆手段……”
“嗬,這王侍郎膝下隻一嫡女,可不得關心關心瑾王後院嘛……”另一人打斷其話,笑得意味深長。
先前開口的那人沒再回話,隻轉頭遙望宮門。宮中開宴洗塵,亮如白晝,宮外卻有人血濺長街,隱於黑夜……如此手段怎能不令人畏懼。
“這瑾親王此番立了大功,不過帶個廚娘罷了。更何況當年那事發生後……他要個廚娘有何不可。說到底,也不過是對吃食苛求了些。”
“莫非瑾親王對禦廚所做膳食都不甚滿意,要親自帶個廚娘進來?”
旁側一位身著紅衣的少年郎仰頭灌下一杯酒,側眸嗤笑一聲,冷然道:“幾位如此關心瑾王殿下,殿下知曉,定不甚感懷啊,諸位大人與其在此私議,不若去問問瑾王殿下?”
霎時,其餘人皆噤了聲,夾菜的夾菜,喝酒的喝酒,以此躲避他銳利的目光。
宴廳中觥籌交錯,珍饈佳肴一盤接著一盤被呈上來,在廳外的宮人隊列中卻有人眉頭緊鎖朝著膳房奔走而去。
“不好了,方才有個倒黴鬼絆了一跤,這膳食灑了滿地,人已經被管事公公拖下去領罰了,公公命我告知,方才那一道膳食需得重新呈上。”
“什麼?可方才那道膳食的用料本就特殊,餘下的食材並不足以做出一整個宴會的用量,隻怕是要臨時改成彆的了,可換成什麼好呢?”其中掌勺的一位禦廚訝然道。
站在旁側的路春熙將已烹製好的膳食遞給宮女,卻被對方握住了手腕。“這位妹妹瞧著有些麵生,聽說今日瑾王殿下帶了人來,想必妹妹便是了?”
路春熙衝她揚起笑臉:“在這禦膳房中,大家做的都是一樣的事,如何進來的有何重要?”
“妹妹此言差矣,滿京皆知瑾王殿下猶愛佳肴,妹妹能入了殿下的眼,想來定有些本事在身上,如今禦膳房遇難處,妹妹既在此,可否相幫?否則整個禦膳房恐都遭責罰,妹妹雖有殿下撐腰,可若聖上因此震怒,妹妹難保不會受此牽連。”
“我若獻上新的菜式,我與諸位便可免遭此劫?”
那宮女朝她笑了笑道:“我可先去向主管呈報,妹妹儘管一試。”
“好。”路春熙眸光森冷,麵上卻笑意不改,她掃視了一眼禦膳房中的食材,又想起來時路上名花盛放的景象,立時有了主意,“那我便做一道槐安菜式——木槿花粥。”
“好。那我這便去複命。”那宮女與禦廚交換了眼神,又抬眸衝路春熙彎了嘴角。
一旁的廚娘們聞言,頻頻側目。
路春熙握了握拳,鎮定自若地從偏門出了禦膳房。她尋到一位小內侍跟前,拔下頭上的簪子,塞到他手中,輕聲道:“勞煩公公通稟瑾王殿下,禦花園中木槿正盛,妾歡喜得緊,不知能否問問貴人,花種可賞一二?”
那小內侍打量她幾眼,忍不住笑了。“姑娘放心,這不是什麼大事,奴才這便幫您遞個話。”
“多謝。”她福身行禮。
她身上並無值錢的物什,倒是先前換衣裳時,承盤中還放了一支梅花簪,是上等白玉製成。她初來乍到,並未得罪人,這算計怎麼也落不到她頭上,既是被他連累的,那用他的財消他的災,自是正當。
她一麵思忖著,一麵走向木槿花叢。她才伸手,便聽身後傳來聲音:“宮牆之中,一花一木,皆為君所育,姑娘無令而動,是為不敬。”
夜色昏暗,隻靠著幾個燈籠行事,乍聽一陌生男子的話語,她被驚得一個趔趄,險些撲入木槿花叢中。
“姑娘小心!抱歉,是在下唐突了。”那男子忙伸手拽住路春熙的手腕。她借著他手上的力,堪堪穩住身形。
路春熙側身看向他,借著皎潔的月光和幽微的燈火。眼前男子一頭白發,可端看五官,似鬆風水月,至多不過而立。槐安縣地理位置極佳,因此遊人絡繹不絕,縣內眾多食肆才得以長久生存,路春熙借此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俊美男子並不在少數,可眼前人玉質金相,實令她驚詫,哪怕暗夜也無法隱去他的鋒芒,好似隻消往那兒一站便可與星月爭輝。
但為何此人看起來分明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卻滿頭白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