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尚素來不是一個能耐得住性子的人,可當他倚在榻側,就這麼盯著虞明窈做針線活時的側臉,一時間,竟覺得這也不錯。
窗子外的光,照在她雪白的臉上,麵上那層細小的絨毛都無比清晰。
她生得可真好,眉眼如畫,唇不點而朱,如墨似的發垂下,真有種天上的仙女之感。
裴尚時而飲兩口加了許多糖的果茶,時而往嘴裡塞幾個果脯,問問虞明窈要不要。他的眼神,將屋子內細細打量一圈後,就再沒從她臉上移開。
他的態度實在太過坦然,剛開始被這麼一雙灼灼的目盯著,虞明窈猶如身上長了刺似的,渾身不自在。
但裴尚總有股將尷尬化為理所應當的能力,見她停手,他會貼心問她要不要飲茶休憩下,有沒有什麼他能幫忙的。
她隻要一流露要拿物件的態勢,眼神剛望過去,裴尚立馬起身去,將那物什遞給她。不消一會兒,兩人心領神會的默契,竟如相處了多年一般。
到了晌午,外頭日光曬意漸足。裴尚見虞明窈額前出了兩三滴汗珠,想都沒多想,就從袖裡掏出他的手帕。
“窈妹妹,快擦擦汗。”
他俯身上前,頗有一種她要是不立即接過手帕,自己就要上手幫她擦汗的架勢。
這人身上躍躍欲試之感實在太足,虞明窈斜斜覷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拿手帕的手上停住。
“你這邋遢鬼,還說給我擦汗,你自個瞧瞧你這帕子,也好意思讓我用。”
裴尚手上的手帕,看麵料應是雪白的綢緞,被他隨意揉塞,不知經了多少臟汙,有黑黢黢的手印不算,整條手帕都瞧不出原本的顏色。
“你且走近些。”
虞明窈語氣慵懶,斜飛的那一眼,讓裴尚瞬間心跳如雷。他一時不知手腳往哪放,隻像個提線木偶般上前。
美人榻上,除了虞明窈慣坐的那側,緊挨著她的額,還有一個軟墊。
裴尚就這麼被扯著跌坐在軟墊上,一隻素白柔軟的手,掰開他的手指,將他掌中手帕取下。
“你一個大家公子,長得也人模人樣的,怎這般埋汰?身邊伺候的,也不盯著些,這要叫旁人看到了,可不得在背後偷笑。”
虞明窈一手握住他的掌,一手從袖中掏出自己平日慣用的絲帕,不急不緩,將他指尖剛沾染上的糖霜擦掉。
手中男子的大掌,僵硬異常,她看見當她指腹觸到他掌心時,裴尚的小拇指顫動兩下,被他很快壓下。
見狀,虞明窈勾起唇角,連他每一處指縫都沒錯過。
裴尚早就屏住了呼吸。自打她握住他的手後,他耳邊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周遭一片寂靜。
他的眸裡,隻有垂眸給自己擦手的少女。
她的動作那般輕柔,柔得讓他整個心都化了。
裴尚從來沒有被人這般溫柔對待過,她讓他想起了幼時大雪天,他跑著奔向娘親,卻摔了一跤。那時,娘親擁住哭泣不止的他,也是這般溫柔。
“窈妹妹,我……”
他想跟她說,讓她彆走,讓她留下來。
她若是不喜自己這般不講究,他日後也學著謝濯光那家夥熏香愛潔,她歡喜他什麼樣,他就什麼樣。
【彆走。】
虞明窈一抬頭,就望見這人眼紅紅的,似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容貌昳麗豔絕的少年郎,紅著一雙水汪汪的眸盯著自己,素來張狂不羈的人,罕見流露脆弱無助。
虞明窈心想,就算再鐵石心腸的人,見到這幕,都會心軟想哄哄他的。
她聲音放輕了許多,手心攀住他的掌,十指插入他的指縫中,搖了搖:“我那天不怕地不怕、混世魔王一般的尚哥哥哪去了?快把他給我還回來。”
她嬌笑著,話語剛落地,就見先前還發愣的某人,一下跟觸到什麼機關似的,激動不能自已。
“你叫我什麼?窈妹妹求你了,再多叫哥哥幾聲。”
他向她撲去,情動之餘,隻顧護她的頭,不讓她的頭磕在最右側的紅木幾上,一時間也沒留意兩人的姿勢。
男上女下,他將她壓在榻上,抱了個滿懷。
還未等鼻尖甜絲絲的冷香,多嗅幾下。不遠處敞開的槅扇處,謝濯光麵若寒霜,不知什麼時候立在那。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你們……這是在乾什麼?”
他從牙縫中擠出一字一句擠出,向來寡言吝於多語的人,罕見說了一句長句。
裴尚順著聲音望去,在見到是謝濯光之時,有那麼一瞬間,他是真想乾脆就這麼著!
不過就是擁了一下,這人就這般惱怒,那日呢?
這人將手擒於她的纖腰之上,有想過自己嗎?
窈妹妹來京都,本就為覓得一良人,日後為她遮風擋雨,先不說謝國公府人口複雜,兩人不適合。
這人一派光風霽月,明知自己對窈妹妹有好感,很大可能窈妹妹能成為他的弟妹,在這種情況下,他還不知廉恥,意欲沾染摯友之妻。
呸,小人!
裴尚慢悠悠起身,目光絲毫沒多給門外的謝濯光多一眼。
手一撐,從虞明窈身上下來後,他伸出手,做出一副要讓她借力的架勢。
“窈妹妹,當心些。”他語調格外輕柔。
虞明窈其實自己可以起身,哪個女子,連倒在榻上都要人扶呢?又不是某些時刻。
可她隻要一憶起謝濯光那雙冰冷刺骨的眼,心中就有一股快意湧過。
上輩子,自己和裴尚清清白白,莫說肢體接觸了,就連隻有單獨兩人在,說幾句的話的空當都沒有。
偏生謝濯光,日日醋壇子打翻,老疑她心儀裴尚。
自己又不是水性楊花之人,怎麼可能婚後還同成年男子糾纏不清。
無論她怎樣辯解,怎樣將心剜出來給他看,他都不信。連床幃私事,都要提起“裴尚”這個名字。
夫妻七年,虞明窈實在受夠了。
今遭重生,她還就想大大方方,讓他的猜忌成真!
裴尚日後位高權重,家世清白,連貼身侍女都不曾有,人又長得俊美孔武有力,哪配不得讓人歡喜?
她心中一聲冷哼,下一息,直接攀住裴尚的臂。
裴尚怕她摔倒,上前扶她的時候,借機又摟了下她的腰。
兩人舉止曖昧,絲毫沒有避著謝濯光。
謝濯光立於槅扇旁,將這一幕儘收眼底。少年少女互生情愫,男俊女美,瞧上去無比登對。
君子不窺人之私,原本他不應在這。
可謝濯光即使渾身冰冷,內心鬱憤如同深淵般,深不見底,他還是挪不開步子,眼神依是如此。
他的目光,被那兩人黏住,兩人越距的舉止,將他的心一片片刀割,他仍如自虐一般,連移眼都做不到。
不守婦道!
謝濯光在這瞬間,無比痛恨虞明窈。隔著數尺,他仍能將她麵頰上的紅暈,瞧得一清二楚。
兩人是做了甚,她臉這般紅,甚至額上都出了汗?
裴尚也是,同為男子,有沒有動情他一清二楚。
兩人吻了嗎?這個該死的、容貌豔俗、手段又高超的女子,誘著裴尚也做了那等事嗎?
尚哥兒品她的唇時,也如自己一般心跳如雷,呼吸幾欲驟停嗎?
謝濯光立在那,眼神越來越冷。
終於,當腦子裡亂糟糟的一切,幾欲將他淹沒之時,一股對於自己的可憐、自作多情的可笑,謝濯光步子動了。
他走了。
說來,從謝濯光出聲,到他走,也不過數息。但裴尚頗有一種地老天荒的難熬之感。眼見餘光終於不見這人的身影,他長舒一口氣。
“該死的李慶,看人也不看緊點。”
差點誤了小爺我的好事。
裴尚嘟囔著,最後一句未說出口。
虞明窈見他這麼快恢複如常,禁不住又打趣道:“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尚哥兒頗有大將軍之風。”
?
什麼意思?
裴尚麵露不解,投來疑惑的眼神。
虞明窈眉梢帶笑,目光看向榻上散落在一旁的黛青色絲帕。原本一塵不染的絲帕,現沾染上某人的氣息,不管是往袖中塞,還是懷裡藏,都實太過曖昧。
她慢慢俯身拾起,細白的手指撚住絲帕作沉思狀。
一旁的裴尚,雖不明白她先前說那話什麼意思,她那這副眉頭微蹙的為難,他懂啊!
不就是嫌乾乾淨淨的絲帕,被弄臟了嫌棄嘛,他又不嫌棄!
裴尚眼疾手快,手似飛電將虞明窈手中絲帕一奪。
嘿嘿。
“窈妹妹你放心,我那帕子也送你了,你不吃虧的。”
他見虞明窈還愣著,又補充道:“妹妹你若是嫌寒磣,那去我那,看上了什麼,你直接取就是了。”
【反正我的也是你的。】
“你想得倒美,”虞明窈淡淡瞟了他一眼,不欲與他計較,她紅唇輕啟:“等明兒你這帕子乾了,再給我還回來,我可不乾那等事。”
“哪等事?”裴尚賊膽上心頭。
“你自己心裡知道就成。”
耽擱許久,虞明窈也不想再同他拌嘴。先前雁月上茶時,就已提醒,晌午飯再過一會就好了,讓他倆估摸時間來。
現下應該差不多了。
她捶了兩下久坐的腰,扔下一句“去用膳”,就往門外走。
裴尚直呼“等我”,匆忙跟上。
兩人剛出門,還未走幾步,恰和返身回來的謝濯光撞個滿懷。
這下,輕鬆愉悅的氣氛不再,裴尚立於虞明窈身側,三人呈對峙之態,無一人露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