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扭(1 / 1)

嗯?

裴尚隨眾人向出聲的方向望去。

就見今日穿了件水紅軟煙羅掐腰長裙的裴碧珠,頂著灼灼目光,猶豫起身,麵上笑意勉強。

裴尚這收銀子的見了,還沒說什麼,挨著她的裴連珠,立馬迫不及待劈裡啪啦一頓說,語速快得就跟撒豆子似的,直讓人猝不及防。

“這有的人,自個心裡沒點數,還充起濫好人來。也不看看這學堂前三甲,謝世子、我,還有柏亭包攬了多久。”

“你不會以為你那成日發呆、一臉懶散、毫無進取之心的窈姐姐,能替你出這口氣吧?”

“彆天真了!”

她冷哼一聲,順帶扶了下發髻上的朱紅流蘇金簪。

裴碧珠立在座邊,原本頗不在自在,神色也有些瑟瑟的鵪鶉之感。但被死對頭裴連珠這麼一懟,她立馬挺直腰杆,那股勁兒一下上來了。

“反正我窈姐姐就是比你厲害。謝世子能不能繼續保持榜首,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有的人,前三甲肯定保不住。”

“謝世子,您說呢?”

裴碧珠也不知自己怎麼就鬼使神差,居然話尾還扯起謝濯光來。她話一出口,頓時就倍感懊惱。但說都說了,隻能繼續一副無畏的模樣,看向謝濯光。

坐在學堂中心處的謝濯光,一身青色直裰,瞧上去十分清冷。那雙素日如同秋日濃霧籠罩的眸,望進去深不見底。

他隻是淡淡瞟了她一眼,同眾人預料的一樣,沒多言。

隻是垂頭翻書之際,裴碧珠感覺,他似是動作輕微頷了下首。

好耶,裴碧珠心中燃起一朵微弱的煙花。

不愧是她成日寫話本子的主人公,裴碧珠覺得,虞明窈生得那般好樣貌,脾性也好,同謝世子最是般配不過。

那裴連珠,也不看自己是坨什麼羊屎,居然敢肖想風光霽月的謝世子!

她就看不得裴碧珠,平日裡隔三差五借著問課業,來顯擺她和謝濯光的交情。

堂中人神色莫測之際,作壁上觀的裴尚,開口了。

“還有旁人麼?”裴尚指腹轉動筆杆,依舊那是那副浪蕩不羈的模樣。

他望向裴碧珠:“碧珠,你逞能是可以,銀子呢?彆跟我說先記賬,下次再給?咱這小打小鬨,可不時興那一套。”

“裴尚你!”

裴碧珠唰一下,臉漲得通紅。

這去學堂上學,誰平日荷包還帶那麼多銀子?放幾吊錢買零嘴,就頂天了。

見她麵露難色,裴連珠又是一聲冷哼,其餘人瞧她這難得的出糗之際,也紛紛言語逗弄,說得裴連珠越發難堪。

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因著為自己出頭,要受這等委屈,虞明窈怎麼可能袖手旁觀。

她煙眉直蹙,往日豔麗嫵媚的麵龐上,是同謝濯光如出一轍的冷意。

虞明窈正欲出聲結束這場鬨劇,就聽得謝濯光清冷如玉石的嗓音響起。

“我替她出。”

謝濯光平日在學堂,一向寡言冷淡,除了與裴尚交好,話多些,旁人一向不與他玩笑。

這四個字一出,全場忽地一下寂靜無聲。

沒有好事者再敢多言。

他這人要是真護起短來,總有種讓人不敢直視的凜冽。如同冬日的冰棱,又似染血刺刀上的風霜。

虞明窈見到這一幕,心中五味雜陳,一股又澀又燙的熱流,在她的胸口處激蕩。

這人又在濫好心了。

他上一輩子就是這樣,總是在自己下不來台,難為情之時,雲淡風輕替她解難。

所以她總會覺得,這人麵上冰冷,心腸卻是再熱心不過了。

這輩子,她不會再給自己自作多情的機會了。

虞明窈低頭,漆黑的睫毛似蝶般振翅欲飛。

旬考有條不紊進行,第一門考策論。

不愧是範老夫子,第一題就給了眾人下馬威。

題目是現下朝廷爭議頗深的戶籍改革,如何安置饑荒下流離失所的難民,能否將難民統一編製成冊,由各州縣統一安置,以工代賑。

謝濯光看到這題的瞬間,腦子中閃過的卻是虞明窈那張垂頭斂目、柔順萬分的臉。

這題,連他這種三歲啟蒙,被各位大儒指點過的人,都覺得棘手。

他不認為虞明窈一介閨閣女子,素來天真愛使小脾氣性的人,能夠交出多好的答卷。

現下,裴尚玩笑似的一場賭局,已經將她架於火中,騎虎難下。

謝濯光雖不喜她總用那種眼神望著自己,但這人固然招搖惹眼,也不至於被人當個笑話一樣嗤笑。

有史以來第一次,謝濯光在旬考時,晃了好一會兒神。

旬考一共考兩日,第一日是卷考。

策論共三題,虞明窈望見題目,居然覺得還好。

上一世,她總擔心考試考不好,會讓外祖母臉麵難堪。自家已經有個哥哥,平日不愛讀書了,她不能也這樣。

她總是挑燈夜讀,用功程度不比男子少。

說來也是要感謝裴連珠,若不是她總纏著謝濯光問這問那,自己那時臉皮那般薄,不可能問得出口。

給同窗解答疑難,謝濯光總是分外耐心,窗子外的光打在他側臉上,讓他整個人就像一尊青玉佛像,整個人都發著光。

她在那時,就已芳心暗許。

兩人成婚之後,初始謝濯光除了晚上歇息,會來暖玉閣,平常時間都在他那,在書房。她有時會鼓起勇氣去送湯。

情濃之際,他會把那些她原本並不感興趣的詩詞歌賦、治國之策,一句句揉碎解釋給她聽。

他一丁點也沒自己當尋常女子。

他會手把手教自己射箭。

會握著她的手腕,讓她臨摹他的字跡。

所以,虞明窈總覺得,自己跟這人是有情的,並不是旁人看到的那般情分淡薄。

墨黑的考題映入眼簾,虞明窈凝神,一道道答下去。

直到交卷,仍分外順暢,思緒不曾有過堵塞。

情濃不知情深,緣儘方知情濃。

虞明窈也是這時,才察覺自己上一世是有多愛慕這人。

為人子女、作為兄妹,她都遠不及許多人,但唯獨在做他謝家婦,虞明窈不覺得自己有虧欠。

一日考完,虞明窈依舊淡定從容,頗有前三甲的風範。眾人見她這樣,有鼓起勇氣上來打趣者。

“明窈這是已知曉結果,破罐子破摔了?”

“打算頂替前三甲中的哪一個?”

“今兒的題還看得懂不”

虞明窈抬眼,還未說話,虞錦年向前轟人。

“走走走,你們這群黑心肝的都走!淨欺負我妹妹。”

“就是,不許這麼說我窈姐姐!”

裴碧珠叉腰護犢子。

裴連珠見狀,與三人擦身而過時,不屑冷哼。

在這種氛圍之下,眾人也沒再多言,學堂之中,人漸漸少了,裴尚還在不緊不慢收拾東西。

虞錦年滿臉警惕,直盯著他看。

那模樣都快把裴尚給看笑了,誰沒事會跟一個五大三粗的小子過不去,他眼神在瞥過虞明窈時,多停留了幾瞬。

最後走時,他怪模怪樣做了個鼓勁的手勢。

虞明窈沒有看他,目光落在裴尚身後的謝濯光身上。

這人今日依舊招眼,眉眼俊秀,青衫下的軀體清瘦有力,站那就如一根挺拔的青竹一般,清幽怡人。

她見過很多人,唯有上一世從血恨中奮起的裴尚,那副頭佩紅花,在鬨市中招搖打馬的混不吝模樣,能跟謝濯光不相上下。

如果裴尚是熱烈的赤紅,是豔色逼人的牡丹。

那麼謝濯光就是清冷的雪青,是讓人不敢褻瀆的幽蘭。

“走吧。”

她垂眼,選了個跟謝濯光二人相反的方向。

馬車駛在青石板路上,發出噠噠的聲響。

車前裴、謝兩人,仍由身後的馬車跟隨,自個在前方慢慢踱步。

他們倆走了許久,也沒聽到身後有玩鬨的動靜響起,腳步聲也無。

裴尚嘴角耷拉,沒忍住往後邊看了一眼,確實不見那三人。

在摯友麵前,他沒遮掩自己的性子,又開始絮叨起來。

虞明窈這次到底考的怎樣,她那身板能受得了懲罰麼?

女孩子皮薄,她又生得那樣,到時候該不會掛不住臉,哭鼻子吧?

短短的一段路,裴尚的嘴,就沒停過。

謝濯光向來自認為自己修養功夫還行,不至於輕易動氣。可他如同一個啞巴一般,隻言不發,還是阻止不了那些字眼,如小蟲子般往他耳裡鑽。

鑽得他心煩氣躁,氣血上湧。

裴尚比他小一歲,素來頑皮,對於男女之事,尚未開竅。他作為一個旁觀者,能瞧不出少年看似抗拒,實則澎湃欲發的好感麼?

真不喜,哪裡會心心念念、隨時隨地掛在嘴上?

臨走前虞明窈那一眼,又在謝濯光腦海中浮現。

他一時之間,越發惱了。明明跟裴尚眉眼傳情,裴尚那笨小子,都知道買簪子送她了,兩人不是一點情愫都沒有。

這人卻偏還要再來撩撥自己。

真是、不知廉恥!

謝濯光恨得牙癢癢。

裴尚一回頭,就看到自己這摯友,麵若冰霜,神色瞧著比往常還冷。

他不由地疑惑出聲:“誰招惹你了?居然能有人招惹到你?”

謝濯光:“無事。”

嘴裡說著無事的人,夜裡書房的燭火亮了一整晚。

次日,虞明窈剛進學堂門,就見裴碧珠滿臉興奮向她招手。

“明窈,快來。謝世子叫人謄抄了好些份旬考可能會考到的要義,我也給你搶了一份。”

虞明窈驀地看向謝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