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連珠聲大,可謝濯光依舊同往日一樣,頭抬也未抬,隻依稀如修竹般筆挺的身軀,一下僵直許多。
虞明窈望著他的背影,說不清自己心中是何等滋味。
直到坐到書案上,她仍未回過神來。
窗外鳥雀鳴叫,聲音清脆。光從窗子口斜斜照進來,細微的塵飛舞。
眼前的小簿子,字跡潦草,上麵一個個方塊字,就跟長了腿似的,在虞明窈一尺餘方的心房裡亂竄。
先前,裴碧珠天真懵懂的笑靨,在她眼前浮現。
“窈姐姐,你真好,那我就不跟你謙讓了,這本字跡方正的,我就拿去了。”
碧珠以為是自個心腸好,想讓她多學習,多進益,但隻有虞明窈自己知曉,她麵上瞧著淡然,實則心中掀起驚天駭浪,險些站都站不穩了。
她竭力沒讓自己在謝濯光麵前露餡。
謝濯光有一手好字,字如其人,俊秀娟逸。他通常也隻以這手字示人。
但虞明窈知,他還有一手左手字,狂放不羈,輕易不示人。
上一世,他教她如何防人。
裴家大難之時,這人徹夜難眠,她夜半摸到一襲冷衾,披上厚襖去書房尋他。見他往日黑白分明的眼眸,裡麵滿是紅血絲。
他見她來,罕見流露情意。
虞明窈還記得,自己被他摟在懷中時,身後勁瘦的胸膛是何等滾燙克製。
他箍住她的腰,不讓她走神。一筆又一畫,讓她將他這筆左手字刻在心上。他如同交待後事一般,把所有需要她記下的,都揉碎了給她講。
榻上淩亂,動靜直到天明。汗珠從他輪廓分明的下頜掉落,虞明窈記住了那一下又一下的喘息。
她如同一株柔弱不堪的藤蔓,死死纏住他這棵勁鬆。
而後天明,他又恢複往日的冷情。漆黑難喝的湯藥,依是如常。
上一世未尋到的確證,這一世被一本藏滿心思的要義,泄露無疑。
可虞明窈心底,除了心酸,還是心酸。
明明互有情義,兩人怎會走到麵和心不和的怨偶,七年無嗣,兩年未同衾而眠,她實在是想不通。
透明的水漬將墨跡暈染,虞明窈垂頭,從袖中扯出一方黛青色絲帕。
沒讓自己通紅的眼皮,被旁人瞧見。
旬考第二日,考君子六藝,軍事推演。
第一門,騎射。
那本藏滿心思的簿子,連騎射上馬如何省力的訣竅都有。
虞明窈垂眸,低頭看向身上的騎裝。這件騎裝,是臨時去衣鋪裡買成衣改製的,不是什麼稀罕的款式。
但虞明窈知道自己能穿得很美。
就如謝濯光一向自詡定力十足,還是會偶爾想死在她榻上一樣。
無人問津的殷紅,被虞明窈穿得豔麗絢爛,就如雪地之中的紅梅,傲然立於枝頭。
一節窄窄的銀扣腰帶,將她婀娜的身姿,掐得恰到好處。
裴連珠早在一旁候著,準備看笑話,一見虞明窈上馬的姿勢利落乾脆。
她不禁眉頭直蹙,沒瞧身旁還有誰,就嘀咕道:“不是說江南女子都小家子氣,不善於騎射麼?怎地她這般熟稔?”
她神色不虞,目光掃過不遠處正笨手笨腳,連馬鞍都沒踩上的虞錦年一眼。
又是一聲冷哼低咒。
“就知道賣弄風騷,摔下馬就好看了。”
裴尚挨著裴連珠,聞言淡淡瞟了裴連珠一眼,神色很冷。
“人生於江南,騎術都比某人更勝一籌。有的人怎麼不乾脆買塊豆腐,一頭往上撞死算了,小小年紀整日拈酸吃醋,一點都不害臊。”
“要是真思春了,我就去求求嬸子,早日給你找幾個粗壯小廝配了去。”
裴尚絲毫沒有因裴連珠是他堂妹,嘴下留情,反倒言語之間,越發犀利不留情麵。
惹得裴連珠氣得冒煙,直指著他說不出話。
裴尚腰杆挺直,手握韁繩,一臉懼意都無。他今日一身赤色騎裝,襯得他麵白似玉,威風凜凜,格外俊俏。
“就是!”
裴碧珠騎小馬從後頭過來,聽不清兩人說了什麼,反正開口幫腔就是了。
“你們!”裴連珠氣得頭上釵環亂撞,“我要去告祖母,你們倆為了個外人,聯合起來欺負我。”
“要告你就去告,”裴尚越發欠,“你棄考,剛好能把前三甲讓出來。”
他說完,沒管裴連珠聽了他的話,氣得如何咒罵神情扭曲,便轉頭望向前方那道倩影,滿眼欣賞。
這姑娘夠勁,不扭捏,他喜歡。
裴尚在心頭暗自盤算,如若這次她真輸了,自己就勉勉強強不去笑她好了。
若是她像裴連珠、裴碧珠這倆討厭鬼小時候一樣,鼻頭哭得通紅,眼皮也腫腫的,自己……就把那簪子拿出來,遞給她。
畢竟男子漢大丈夫,不能欺負弱女子。這場鬨劇因自己而來,自己賠個簪子,最多讓她打一頓,應該就可以了吧?
裴尚心口之處,像揣了隻兔子,怦怦亂跳。
謝濯光一轉頭,就見著一截通紅的耳根。
裴尚不知在想什麼,臉若紅霞,間或像個害羞的小媳婦一樣,垂眸一笑。
他隨裴尚的目光,望向那道這幾天一直擾亂他心神的身影。
草場之上,她駕馬的姿勢瀟灑俊逸,一點也無平日的散漫倦怠,就像蒙塵的寶石,終於煥發應有的光彩。
謝濯光麵上瞧著一如往昔,抓住韁繩的手,手背因用力青筋凸起。
嫩綠的淺草之上,馬蹄四動,裴氏學堂諸位學子表現各異。
有鈍如虞錦年者,仍未能馴服馬鞍上馬,也有輕車熟路,如裴尚、虞明窈、裴連珠者,已駕著馬兒小跑起來。
範老夫子一身灰衫,立於前方靶心處。一見他出現,眾人即使之前未挪動者,也驅動馬向前靠攏。
虞錦年氣喘籲籲,急得麵紅耳赤:“等……等等我。”
裴碧珠原本也隨諸學子,已經上前走了一段了。聽到身後傳來微弱的聲響,她長歎一口氣,隻得掉頭。
“虞兄,你得加把勁了。同是一母所生,你看我窈姐姐多厲害。”
她一臉恨鐵不成鋼。
虞錦年在她的幫助下,終於上了馬。見狀,他憨厚一笑:“我妹子就是厲害,再說我會水,她就不會。”
裴碧珠聽完搖了搖頭。
範老夫子開始講解規則。
此次騎射比試,共分兩輪,第一輪為角逐,要求比試者繞過重重障礙,奪取旗杆。前三為甲等,餘者皆為乙等。
隻有甲等才能進入到下一輪。
他作為監察,在儘頭處以漏刻計時。考慮到學子人數,以抽簽方式分為兩組。
裴連珠原本開開心心的,抽簽結果一出,結果她跟虞錦年才是一組。她忍不住瞪了下虞錦年,這才向虞明窈抱怨。
“窈姐姐,怎地不是我和你一組,我真的好想同你一組。”
裴碧珠今日一身鵝黃騎裝,襯得她整個人俏生生的,格外嬌俏。
虞明窈一臉寵溺凝視著她。
“沒事,碧珠。”
她將目光放到前方的謝濯光身上。第二組一共六人,她、裴尚、謝濯光都在,另外三是裴連珠,裴柏亭,還有一個她不相熟的學子。
向來包攬書院前三的三人,都在她這組。
初春時節,乍暖還寒,虞明窈看見裴柏亭咳了幾聲。
裴柏亭是裴老太爺的兄弟那脈的孩子,父早喪,就一個寡母勉力支撐。
他話不多,在功課上很是刻苦,性子靦腆,平日在學堂除了出成績時,有些許存在感,平日裡如同影子一般。
虞明窈知他身子骨柔弱,騎射一術並不擅長。
而自己,經過上一世的曆練,已經遠超裴連珠,故她的對手,隻有那兩人——
裴尚以及、謝濯光。
謝濯光今日身上的騎裝,依舊是青色的。虞明窈眼角一熱,浮現的卻是京都兒郎騎射大賽時,他一身自己做的朱紅衣裳,如一朵烈焰,在青綠的草地上灼燒。
哨聲一響,馬蹄飛起,眾人爭先恐後。
虞明窈眉心一蹙,目光落在人群之中格格不入的虞錦年身上。
虞錦年手拎韁繩,全身肌肉僵直,麵露惶恐,座下馬兒焦躁不安,來回打轉。
偏這時,周圍呐喊、助威聲震耳欲聾,各種聲響混雜在一起,尖利嘈雜。
惹得虞錦年身下馬越發不聽使喚,焦躁原地踏步,步子越來越大。
籲——
馬兒一聲長嘶,虞明窈心忽地一下揪緊。
就在這時,虞錦年怕被甩下去,雙手拉了下韁繩,本就暴躁的馬,馬頭往上仰,雙蹄全部離地!
“兄長!”
虞明窈一聲疾喝,心臟驟停!隔著數尺,虞錦年朝她望來。
兩人隔得太遠,她隻見他嘴在動,看不清他在說什麼。
但虞明窈知道,自己要去救他!
上一世那場百年難遇的風雪,在虞明窈空蕩蕩的胸膛裡肆虐。
她眼前又浮現虞錦年那張凍得僵青的臉。
兄長當時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掌心死死攥住兩人共有的金鑲玉鎖鏈不放,絕望又淒楚地,帶著滿腔思念死去的呢?
她從不敢細想。
這一世,妹妹賭上性命,都不會再讓你落入那般境地了。
我要讓你做一個富貴閒人,要讓你子孫滿堂。
兄長,妹妹來了!
虞錦年的馬,剛受驚越過圍欄衝出馬場,身後的虞明窈緊隨其後,像一道閃電飛了出去。
裴尚目露擔憂,剛準備轉身對好友說“我們也走”,就見身旁刮過一陣旋風。
“誒,你等等我!”
他趕緊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