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尚聽完,琢磨兩下,也覺得自己這話問錯了人。
這京都,誰人不知他這摯友,為人最是剛正,視紅顏如枯骨,一心隻有聖賢書。
雖出身勳貴之家,通身一副生人勿近的矜貴氣派,但胸有溝壑,自小便有大誌向。
不像自己。
裴尚歎了口氣。氣剛歎完,他不知想到什麼,忽地眼睛一亮。
“你說我要不要開個盤,仿照千機閣的玩法,就讓大家投注誰是倒數一二。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我們這學堂,在老夫子的治理下,如一潭死水,丁點活力也無,我這也算給大家增個樂子。”
“賭局?”
“哎呀,謝兄你彆說得那麼難聽,不過就是同窗間小打小鬨。怡情、怡情。”
“謝兄,你跟不跟?”裴尚收起折扇,一臉興奮。
與裴尚的興致盎然相比,謝濯光麵色淡淡的。他一向是這個表情,如同秋霧籠罩的眼眸,底色全是冷寂淡漠。
褐色的眼珠子,一眼望去,裡邊也隻有無邊無際的冷。
裴尚的話一入耳,他那瞬間瞳孔微縮,幾乎隻是一息,立馬恢複正常。
連跟他那般要好的裴尚,也沒看出異樣。
“無趣。”
謝濯光麵色冷淡,他素來以修身為己任,不可能摻和這種事情。
要說讀聖賢書,裴尚可能興致乏乏。但要是論起吃喝玩樂,裴尚可是一把好手。
次日,僅僅一上午,學堂內關於裴尚設賭局賭誰倒數一二的事,就傳遍了。
嗯,當然話題當事人虞錦年、虞明窈不知。
乍然被這麼多雙火熱的眼睛盯著,心粗如虞錦年,一時也渾身不自在。本來,有個時不時老往自己這邊瞟的裴尚,就已經夠煩了。
現下又多了這麼多雙發亮的眼。
虞錦年癟癟嘴,隻得埋下頭,暗地裡沒好氣翻了個白眼。
講案之上,範老夫子“散學”剛說出口,底下煎熬近兩日的虞錦年立馬精神,手腳飛快收拾學具。
夫子身影從門口離去,他立馬拉著虞明窈、裴碧珠,三人結群,飛速散學。
說來,不愧是臭味相投三人組,這三人,僅僅兩天,已經成為裴氏學堂散學腳步最快的一夥人。
當然,也少不了裴碧珠一心配合,倍感相見恨晚的緣故。
這兩日,裴碧珠覺得原本枯燥無味的學堂生涯,一下變得格外起勁。
她往常都是因著和裴連珠較勁,才按時來這上課。
裴連珠那廝好不狡猾,平日裡總是一副不學習的模樣,迷惑她,每次旬考成績名列前茅。
她倒數第一。
月月被罰站打手板心。
三人出了學堂,以龜一般的速度,慢慢往裴宅挪。
裴碧珠自認為同虞明窈一見如故,情比金堅,眼見擺脫倒數第一有望,自己的位置要被虞家兄妹占了,暗喜之餘,她還是有些不忍。
“明窈,我每個月考前都要去拜拜祖師爺,保佑我考過裴連珠那家夥,要不要你今日去我那,一同上上香?”
“有道是,上陣磨槍,不快也光。你都不知道那些道貌岸然的家夥,現在指不定在家苦學到三更。”
“咱雖知識進不了腦,但學習嘛,講究一個心誠則靈。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說完,她黑溜溜的眼珠子眨巴眨巴望著虞明窈,一臉尋認同之意。
上一世,兩人情分深,她這模樣虞明窈已經見多了,但乍一見裴碧珠這彆無二致的天真無邪,一下又將虞明窈帶回閨中少女之時,兩人抵足而眠,偷偷在被窩裡講悄悄話的日子。
裴碧珠天天背後不忿裴連珠,講裴連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種種欲攀附謝濯光而不得的事。
她講得活靈活現,當時的虞明窈安靜聆聽,腦子裡全是那輪天上月。
現在想來,她上輩子屬實對謝濯光也算是情根深種。
隻是沒有想到謝濯光會從俊秀端方,如青竹一般的君子,變成陰晴不定、讓她愛恨交織的枕邊人。
自古訓誡,都是告誡女子要矜持。可她有時候還是怨,情深怎麼能一丁點都察覺不出?
虞錦年同虞明窈兩人一同並排走著,見裴連珠說著說著,自家妹子又開始神遊天外。
為了不傷裴碧珠的一片好心,他隔了兩尺遠,探過身去接話。
“我先前以為你們富貴人家的子弟,應跋扈張揚罷了,沒想到除了你那大房的哥哥,其餘人都挺熱心腸的。這兩日,在他們的幫助下,我已經將旬考了解得八九不離十。”
“範老夫子居然是來真的啊?!”
虞錦年一臉不可置信,他原本以為自己和妹妹初來乍到,頂多湊個數。沒想到夫子一點情分也不留,倒數一二真的要懲罰,懲罰手段頗多,有的令人顏麵無存。
“那當然!”裴碧珠瞪大雙眼,“你不知道,現在學堂裡關於誰是倒數一二的盤口都開了。”
“嘿嘿,雖然咱們交情好,但交情歸交情,我也私下投了點你倆。”
“還有這事?這麼看不起人?”
虞錦年覺得自己真的有點怒了,“那現在投誰的最多?”
裴碧珠:“當然是你和明窈姐姐,九成九的人,都是投的你倆。學堂裡現在估計就謝世子沒投,他一向不摻和這些。”
“你也彆怪我,投一兩銀子,能賺三兩回來,穩賺不賠的買賣,誰不心動?”
虞錦年氣得鼻孔出氣,向著虞明窈說道:“真是豈有此理,妹妹你聽聽!”
被虞錦年這麼一喝,虞明窈死魚般渙散的眼,一下回過神,恢複往日的柔波蕩漾。
聽了這話,她一點沒怒,甜甜一笑,嘴角似含著鉤子般,語氣也分外輕柔。
“那哥哥你用實際行動,讓他們閉嘴不就行了?”
“妹妹你!”虞錦年氣得腳踢石子,“連你也笑話我。”
他好委屈。
虞明窈眉眼彎得似月牙,語氣柔得似要溺死人,“真那麼想揚眉吐氣?”
虞錦年:“嗯。”
“那妹妹就替兄長爭這口氣。”虞明窈語氣篤定。
一旁圍觀全程的裴碧珠,好奇看向虞明窈,圓乎乎的臉蛋上滿是疑惑。
虞明窈忍俊不禁,笑著撫撫她的頭。
“碧珠,姐姐告訴你一個能賺更多的方法,你若是投我能位居三甲,保證能賺更多。”
三人打趣之餘,裴尚那邊也在登記參與賭注的學子,這些人的投注情況。
他這個人,做事要麼不做,要麼心細如發、認認真真,一丁點錯都讓人挑不出來。
這不,賬本都整上了。
學堂裡學子已散,隻剩裴尚、謝濯光兩人。裴尚正美滋滋一手拿著賬簿,一手撥弄算盤。
“看來還是坐莊穩賺不賠,我現下已經收了近百兩銀子,每十兩銀子,我就能收一兩契費。”
“就算結果真爆冷了,我也現下也淨掙十兩了。”
謝濯光聽到這,執筆的手,頓了一下。
他麵色依舊是旁人熟悉的疏冷:“那你之前承諾的,每一兩能賺三兩回來,還作數嗎?”
裴尚擺擺手,“怎麼可能?當時那是投注虞明窈能排前列的人少,一個攬客的幌子而已。”
“我反正也沒讓他們虧錢。契費那是自願的,小爺我這麼辛苦,就不值得一個辛苦費?”
一直屏氣凝神的謝濯光,不知為何,心刺了一下。
他垂頭斂目,喃喃自語:“那最開始,是誰投的她?”
他的聲音太輕,被風一吹就散了。
近在咫尺的裴尚,就見這人嘴唇動了下,說什麼他一點也沒聽清。
他停下撥動算盤的手,如七旬老叟般抬耳:“啊?你說什麼?”
謝濯光沒再出聲。
隻是次日一早,裴尚剛踏進書室的門,就見諸位皆投了注的好兄弟好姊妹,目光灼灼盯著他。
一好事者樂嗬嗬大聲道:“尚哥兒!快收錢!不知哪個大冤種,在你書案上放了兩百兩銀子,還寫著說投虞明窈不是倒數一二。”
“那字條字跡潦草,看不出是誰。不過也甭管,反正收錢就是了。這好事,我們還能不歡迎?”
周圍人皆附和:“說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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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旬考消息一出,成為裴氏學堂風雲人物的虞錦年,知道賭注這事後,心裡憋了一口莫大的氣,看誰都不順眼。
這些人麵上對他好,實際全在投他倒數第一,盼著他被範老夫子懲罰。
奸賊!
他晚上氣得都沒睡著。
連旬考正式來臨,心裡也提不起勁。
去學堂途中,他偷偷瞅了好幾眼身側的虞明窈。
自家妹子麵上還是那般淡然,偶爾嘴角浮起一縷虞錦年看不懂的笑。
其實虞錦年特想問問她,心底到底有幾分把握。
可這幾個字在他嘴角來來回回好幾次,就跟燙嘴似的,他始終還是沒問聲出來。
熟悉的景色一掠而過,虞錦年、虞明窈終於踏進學堂大門。
“咦,你們?”
虞錦年一進門,就險些氣得雙眉直豎。
台下這些人,整整齊齊,沒一個缺席,就連日日都愛掐點到的裴尚,都坐在書案上,不知什麼時候到的。
這麼一對比,倒顯得他和妹妹,對這場考試不看重、必輸無疑一樣。
虞錦年心中那個火呀,一下就上來了。這兩日,他不知有多少次,每次想翻臉的時候,都將自己勸了下來。
勸自己相信妹妹,不能給她丟臉。
這下子,憋屈兩日的虞錦年,是真的不想忍了。
他高大粗壯的身板,往看好戲的裴尚麵前一擋,沉甸甸的幾錠銀兩砸下來。
“五十兩,買我妹妹位居三甲。”
周圍圍觀學子,對於虞錦年這個豪氣十足的動作,震驚之餘一下哄堂大笑。
“還三甲?我怕是倒數三甲吧。”
“誒,你怎能這麼說人?人錦年好歹是給我等送錢的財神爺,你尊重一點。”
“嘻嘻嘻,錦年,兄在此謝過。”
被虞錦年死亡眼神凝視的裴尚,眉頭一挑,不急不慌記起賬來。
甚至記完,他還頗有閒情吆喝:“還有沒有哪位好心人,嫌銀子在手裡燙得慌,想出手的,現隻剩最後一注了!”
“過時不候!”
裴尚原本隻是調侃,以為沒有哪個冤種會上當。這時,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響起。
“還……還有我。我也投窈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