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堂(1 / 1)

“咳咳。”

虞明窈一進來,裴尚就跟生怕旁人看不見他的,清了好幾下嗓子,手中折扇開了又合。

平日裡本就注重穿著打扮的人,今日錦衣華服,額上佩戴鑲珠抹額,十足的富貴人家子弟做派。

坐在他正前方的謝濯光,視線一挑,將他這孔雀開屏似的模樣,儘收眼底。

前幾日是誰還成日擔心自己貌美、家世又好,怕被看上,現下這般輕易就轉寰了?

他正哭笑不得之際,前幾日雲樓掌櫃那番話,突然從腦海裡跳出來。

謝濯光原本淡淡看戲的臉,一下凝固住了。

他好似又回到那日,那日他心懷忐忑,第一次在外人麵前顯露痕跡。管事的那雙眼,卻讓謝濯光覺得自己被扒個徹底。

他險些無地自容。

“老朽在京都待了幾十年,少有見到這般貌美的女子。我看呐,裴少爺生得也好,兩人正正般配。”

“世子您不知曉,當時裴少爺一聽價格,臉都黑了。我正打趣他要不問問家裡人,裴少牙一咬,拿下了!隻說讓我拿對牌去裴府取,彆讓家裡人知曉。”

“這一對壁人,不知何時才能成就良緣!”

最後這句感慨,如同銅鑼一般,一直在他腦海中回響。

謝濯光垂下眸,喧鬨之中,他靜靜端坐,視線落在書本之上,渾身散發著遙不可及的清冷。

無人知曉,他腦海中,全是那張慵懶中帶著些倦意、喪氣的麵龐。

這邊虞明窈安生沒多久,眼神亂飛中,裴家三房的裴碧珠最先同她釋放善意。

“好姐姐,你終於來了。”

她轉過身來,聲若銀鈴,如白玉盤一般的臉龐,全是天真爛漫。

裴碧珠是裴家最小的孫女,比虞明窈還小一歲,上一世兩人就是要好投緣的姐妹花。

虞明窈剛準備啟唇回應,就見坐裴碧珠身旁的裴連珠,冷哼一聲,白眼直往上翻,語氣頗為不屑。

“有的人,見著阿貓阿狗,都要湊上去叫聲兄長阿姐,也不知這算哪門子姐姐。”

裴連珠是二房的獨女,比裴碧珠大半歲,兩人自小互相看對方不順眼,隻要碰到一起,那必是夾槍帶棒一頓輸出。

果不其然,下一秒裴碧珠立馬嗆聲回來:“那也好過有些人,自己長得像母大蟲,便成日嫉妒彆人的美貌,我窈姐姐不知道比某些人,好看到哪裡去了,人家可一點不蠻橫。”

“你!”

相貌在裴家三姐妹中墊底的裴連珠,一下被懟得無話可說,隻得又狠狠瞪一眼虞明窈。

遭受無妄之災的虞明窈,內心頓時一陣無語飛過。

自己今日真沒怎麼打扮,不過就一件普普通通的桃紅長裙罷了。

而且據她的記憶,京都現今的流行,是越素越好,桃紅柳綠,乃士大夫最瞧不上的俗氣豔麗。

虞明窈正怔然,裴尚一嗓子“兩個醜八怪,吵得人煩死了!”

話音落地瞬間,隻有十二三個學子的學堂,瞬間安靜下來。

裴尚同虞明窈一樣,同坐在最後一排。

他本以為自己製止一場嘰嘰喳喳無意義的鬥嘴,有人會識相點感謝他。

他昂起胸膛,左等右等,耳邊除了眾人翻書的聲音,就是四麵遞來的眼神,沒有他想要的回應。

裴尚不由地眼珠子往左側一瞟。

因著學子人數不多,學堂內書案一共四排,每排三人。他和虞明窈中間,就隔了一個虞錦年。

裴尚屏住呼吸,偷偷瞄過去的樣子,恰好落在虞明窈含笑的眸中。

被抓包的裴尚,唰一下臉上飛過兩團紅雲,他下意識想閃躲,可要是閃躲,就顯得他太心虛了。

裴尚隻得忍住胸口處的刺撓,一丁點都不服輸地對視。

你來我往之間,卻是主動的人,最先淪陷。

【這家夥,確實長得馬馬虎虎,還算過得去。】

裴尚心中閃過這句話。

被京都閨秀不喜的桃紅,襯得她膚白賽雪,麵若桃花。這種豔俗的料子,硬生生被她穿出一股嫵媚嬌豔。

讓她就像一塊磁石,隻需一瞥,足以吸引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眼波流轉間,裴尚感覺有一把鉤子扯著他,往更深處走。他的心,驀地跳得飛快。

他全身血液直往麵頰上湧,火燒似的。

對峙許久,最後以裴尚的狼狽閃避告終。他慌亂中,手中折扇試了兩三次都沒打開,隻能故作不在意輕咳兩聲。

兩人動靜很細微,除了夾在中間的虞錦年,感覺到不對勁,坐在第二排中央的謝濯光,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不經意間瞄了好幾眼。

虞明窈和裴尚在外人看來,情意綿綿的對視,落在謝濯光眼底。

眼前書本向來清晰的字,忽然模糊得有些看不清了。

範老夫子進門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番近乎無聲的景象。

他捋了捋胡須,素來緊繃肅穆的臉上,麵皮略鬆動,沒有再多言其他,便開始今日的課業。

裴家學塾同旁的學塾不同的是,除了四書五經,君子六藝,還設有珠算、軍事、地誌。

虞明窈記著自己當時最愛地誌,每次講這門課業時,她都聚精會神,會隨著範老夫子的講述,在腦海中想象那些沒見過的風土人情,是何模樣。

她打江南來,江南風景秀麗,是小家碧玉。據說西北邊是大漠孤煙,長河落日。

她使儘腦瓜去想象,都想象不到是何等壯闊之景。

中饋、打理鋪子,如何交際,怎麼做一個佳婦為夫家延綿子嗣,她隻能觸到這些。

夫子的講解鞭辟入裡,不疾不徐。台下虞明窈在發呆,虞錦年聽著聽著,感覺跟聽天書似的,腦子一團漿糊不說,眼皮也開始上下打架了。

他使勁掐了自己兩把,坐直身子,又把目光往虞明窈那邊看了看。

妹妹也沒聽講,甚好。

虞錦年將心放回肚子裡。

不知自己已被兄長歸為同類的虞明窈,此時正抬眼望著窗外的杏枝。

春三月,杏樹枝頭往外延伸,深褐色的樹枝上,滿樹杏花繽紛。偶有一陣微風吹來,粉白花瓣紛紛灑灑,掀起一陣花雨。

虞明窈想起上一世的謝濯光。

上一世,這人就是在窗外的杏樹下彈琴,姿態飄飄然,似仙似天上月,不似真人。

初見時,這人的性子可真冷,看人時總是略抬眼皮,眼底全是清寂。

她仰望他,有時候又不自量力想要溫暖他。

婚後她也是這樣的想法,總覺得謝濯光寡言,隻是不善言辭。她想做好謝家婦,給他延綿子嗣。

可這人明知道自己一個親人都沒有了,還要哄著自己斷了自己的念想。

上一世,倍感絕望那日的情形還曆曆在目。

七年無嗣,她那麼信任謝濯光,一點都沒懷疑過太醫。還是雁月留了個心眼,點醒了她。

借著出門看首飾的當,她讓裴家姐姐提前備好醫術精湛的郎中在那等著。郎中一探脈,就說她身子健壯,絲毫隱病都無。

她讓雁月將事先準備好的藥汁拿出來,郎中看了後,麵露憐憫。

彼此,她和謝濯光夫妻情分淡薄,京都人儘皆知。

兩世為人,她還是看不透他。

虞明窈想到這,嘴角浮起一抹苦笑。

她這心不在焉的模樣,實在太過明顯,也一點沒想著遮掩。

裴尚自詡為裴氏學堂風紀監察,見夫子已往虞明窈那,看了幾次,他立馬意領舉起手,嗓門洪亮。

“報告夫子,我要檢舉!有人不遵守學堂風紀,一點不珍惜夫子您的教誨,竟一直在出小差!”

“哦?”範老夫子淡淡望了他一眼,“那你呢?”

裴尚雙眼倏地瞪大,“我當然是再好學不過了。”

他雖態度乖順,但小心思昭然若揭,堂上眾人目光,不約而同又往後看。

隻除了一人——謝濯光。

他坐姿挺拔,在一眾心緒浮動的學子中顯得格格不入,他沒有往後看過一眼,還是那副清冷的模樣。

可隻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胸口處壓著一塊巨石,沉甸甸的,讓他喘不過氣來。

謝濯光感覺自己有點魔怔了,這個容貌豔俗的女子,原本長相是他最不喜的那類。

明豔嫵媚,太過招搖。

可她總用那樣的眼神,楚楚可憐的、哀婉的眼神望著自己,仿佛自己和她前世是情人,自己是個負心人一般。

謝濯光眉頭一擰,終於暗下決心。

他得離這妖女遠點,不能讓這人壞了自己的根骨心性。

心思各異之間,講案之上,範老夫子環顧台下眾人,悠然開口:“既然大家都說在認真聽講,我們原定於十日後的旬考,提前到兩日後。此次六藝,主考騎射。獎懲仍然同之前一樣。”

話音一落,堂中一片哀嚎。

虞錦年強忍著好奇,挨到課間休憩,才拍了兩把前麵的人,“夫子剛說的懲罰是什麼?”

右側裴尚幸災樂禍的聲音,搶先一步到。

“當然是打手板罰站抄大字啦~哈哈哈~”

“我們課業可很緊的,我看現在有人要包攬倒數一二了,嘻嘻嘻。”

裴尚笑得賤兮兮的,虞錦年聽著,拳頭都硬起來了。

他也像先前裴連珠那般,狠狠瞪了一眼裴尚,好一會兒,才擠出幾個字:“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汗,才不怕這種小懲罰。”

“那我們拭目以待咯~”

裴尚不懷好意盯著虞錦年笑道,不經意間又瞄了眼虞明窈。見虞明窈沒看向自己這邊,這才將話頭收回。

“你說虞家兄妹到底能考及格嗎?夫子的板子,打下去可不分男女,搞不好手要腫得。”

直到散學路上,裴尚還在琢磨這事。

一旁一直緊繃著臉的謝濯光,瞧著跟往日沒有絲毫變化。聽了裴尚這興致盎然的話,隻淡淡來了句——

“不知,我對他們中的哪個,都無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