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筆《暮光曙天》之前,時相儒也寫過一些情感類的小說。
在他的構想裡,主角經年未見,久彆重逢,總要在一個浪漫的場景下,或是漫天星光璀璨,主角在無人之地驀然相遇;又或都市煙火軒昂,兩人在高朋滿座的喧嘩聲中不期而遇。
情緒被烘托至高地,總要說些什麼,給欲望瀉洪。
他在感情方麵文筆一般,不如女作家筆觸細膩,他隻會寫些陳詞濫調。
“好久不見。”
“過得還好嗎?”
“我很想你。”
這些他寫著肉麻的文戲,卻意外地受讀者追捧。有人看完他的小說,洋洋灑灑地寫下幾百字小作文,聲淚俱下地描述了自己和前女友是如何重逢,又是如何破鏡重圓的。
彼時二人已分手,時相儒就在想,如果有一天他和江遲遲重逢,她會說些什麼。
以她靦腆而遲鈍的性格,時相儒沒指望聽見什麼感天動地的甜膩情話。
隻要一聲“好久不見”,時相儒就滿足了。
就算不想他,好歹嘴上關心一下他吧?
但他萬萬沒想到,三年不見,前女友竟然想送自己去坐牢。
看著時相儒越來越黑的臉色,江遲遲終於意識到,自己好像說錯話了。
指著標語的手抖了抖,喏喏地收了回來。
她迅速眨巴眼,大腦飛速運轉,思考現在應該說些什麼挽回尷尬的局麵。
時相儒好整以暇地站著,他倒要看看,江遲遲還能說出什麼驚世駭俗之語。
過了幾秒,江遲遲重新開口。
“吸煙有害健康,你還是把煙掐了吧。”
時相儒心底一涼,脫口而出的聲音像絞緊生鏽的錨鏈,“你是誰啊,憑什麼管我?”
他說這話也是有心機的。江遲遲這個前女友,有什麼立場管他抽煙呢?
除非變成現女友。
但他沒想到,江遲遲一板一眼認真回答:“我是清洲島的守塔人,這塊兒地現在是我負責管轄。你掉落的煙灰有可能點燃枯葉,帶來火災隱患,請你掐滅。”
得,她還真有權利管。
時相儒咬牙切齒地掐了煙。
他就不該對這個不解風情的女人有半點期待!三年前她那麼狠心地甩了他,難道還要指望三年後給自己什麼好臉色嗎?
時相儒一顆心落到穀底。
見他乖乖掐了煙,江遲遲鬆了口氣,但抬頭一望,男人的神情似乎更沮喪了。
或許,她不該這麼公事公辦?
時相儒看上去也不像是會縱火的犯人,她是不是太嚴肅了...
江遲遲在揣摩人際關係這件事上總是铩羽而歸。但不知為何,她此刻福至心靈,趕在時相儒徹底死心前,終於說出了一句對的話。
“時相儒,你上島做什麼?”
他壓著嗓子,幽幽道,“嗬,我上來渡劫。”
...又超出了江遲遲的理解範疇,她一時語塞,不知該怎麼接話。
顯然,這個情況在時相儒的預料之中。他沒指望江遲遲能接上什麼妙語,實際上,他能不被她氣死已經是燒高香了。
眼看著氣氛又要尷尬下去,時相儒妥協一步,主動開口。
“你說...你是這兒的守塔人?怎麼,你不是在大公司裡當牛馬嗎?”
“噢,我身體不太好,辭職回來守塔了。”江遲遲語氣和緩。
要是換個略有心機的女人,時相儒一定覺得她說“自己身體不好”是在下鉤子,想法兒地釣著他問出“身體怎麼了”這句話,好像隻要他問了,就代表自己其實餘情未了,在這場情感的拉扯博弈中輸了一環。
但說話的人是江遲遲,時相儒知道她隻是在陳述一件輕如鴻毛的事實。
如此,陷入困境的又是他,那句“身體怎麼了”卡在喉嚨裡不上不下。問出聲顯得刻意,不問心裡憋得慌。
說到底,自己還是沒忘記她。
時相儒不想麵對這個殘酷的真相,於是強迫自己轉移話題,“守塔?我記得你父母也是做這個工作的。”
“對。”
孩子在談起父母時總是驕傲的,江遲遲表情舒展了些,“他們去世後,清洲島的燈塔沒人守,所以我回來接替他們。”
守塔人這個工作時相儒接觸不多,隻大概知道一些。
船隻在大海中航行,需要燈塔指引正確方向,以免觸礁。這是個孤獨難捱的活兒,需要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地在島上守著,整日與海浪為伴。江遲遲這個正值青春的小姑娘,乾得了這種活兒?
更何況現在雷達衛星導航係統那麼發達,還需要有人專門守著燈塔嗎?
時相儒對自己不了解的事情不會貿然評價,江遲遲既然選擇回來,一定有她的道理。
他還想再說點什麼,卻聽見身後傳來一位老人的聲音。
“是遲遲嗎?”
一位年過古稀的老人在一個青年小夥子的攙扶下朝他們走來,聲音顫顫巍巍的,卻難掩歡愉之情,“遲遲回來了?!”
看著江遲遲臉上乍然綻放的欣喜,時相儒心底那股陰暗的妒意悄然蔓延。
明明剛才見到他時都沒有這種表情...
“我這個月都住在島上。有事兒再聯係。”時相儒留下這句話,深吸一口氣,轉身離開,不再打擾他們故人相見。
“啊,好。”
看著突然變臉的時相儒,江遲遲嘴角的笑意僵住,她長久而專注地凝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直到被秦向鬆拍拍肩膀,才緩過神兒來。
“遲遲姐,好久不見啊!”
男孩子個頭竄得快,江遲遲許久沒見秦向鬆,差點沒認出來。
“秦伯,小鬆,好久不見。”江遲遲笑著道。
“好,好,回來就好。”秦伯乾皺的大手拉起江遲遲的細掌,粗糙的觸感像海岸邊崎嶇的礁石,“回來就好啊。”
老人已然有些眼淚婆娑。
秦家和江家是世代住在清洲島的鄰居,江家守塔,秦家護林,這傳統延續了近百年。
隻不過江家父母生了江遲遲後,心疼女孩子守塔辛苦,再加上遲遲有出息,考了個名牌大學讀電子工程,畢業後在大城市裡找了一份不錯的工作,江家二老就盤算著不讓女兒守塔了。他們二人先頂著,再找個合適的機會挑選其他接班人。
可惜天不遂人願,二人意外離世,這塔就這麼荒廢了下來。
“老江他們走後,島上的居民自發過來守塔,一人一天地輪著,但遲遲你也知道,這活兒不好乾。”秦伯掏出鑰匙,顫悠悠地打開燈塔小門的鎖,招呼他們走進去,“這一年,來的人少了,塔裡也沒人打掃。”
江遲遲扶著秦伯踏上旋轉樓梯,一階一階地登上塔頂,老人雙腿顫抖,眼睛卻明亮如雪。
“遲遲啊,你真的想好了,要回來守塔?”
江遲遲沒什麼遲疑地點頭,“嗯,想好了。”
碩大的水晶燈罩包裹著燈泡。白天不亮燈,燈罩上落滿灰塵,水晶反射出來的光也是黯淡的。
隔著玻璃眺望遠方,海洋沒有儘頭,像個能吞噬一切的黑洞,靜靜地蟄伏在地表上。
在江遲遲的童年記憶中,晴天時,燈塔是她最愛的遊樂園。雨天裡,這是她的夢魘之地。
更何況,她的父母雙雙殞落於此。
“哎,既然這樣,我就不再勸你了。”秦伯撫著落灰的燈罩,語氣為難,“現在的情況我得和你說清楚。你也看得出來,這燈塔有些年頭了,很多地方都需要重新維護。但島上資金困難,撥不出來錢,你還得自己想想辦法。”
江遲遲默然。
在哪兒都是拿錢辦事兒,守塔這個活兒工資不高,好在島上消費也很低,江遲遲想著省一省,總能有辦法的。
“哎呀,氣氛乾嘛那麼沮喪嘛嗎,錢的事兒好說!”秦向鬆拍了拍父親的後背,一股胸有成足的態勢。
“小兔崽子說得輕巧,錢難道還能從海裡撈起來嗎?”秦伯沒好氣地瞪了自己不成器的小兒子一眼。
秦家這一代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子承父業,做著島上護林員的工作,小兒子秦向鬆成績不行,大學畢業後留在島上賣起了海鮮水產。當然不是賣給島民,而是在網上賣給內陸人的。
“爸,我說了你又不信,現在網上門道兒多著呢。”秦向鬆掏出手機遞給江遲遲,“遲遲姐你看,我在網上發的視頻,宣傳咱們清洲島的,足足有285個粉絲呢!”
“這粉絲能乾嘛?這粉絲能吃嗎?”秦伯不讚同。
“爸你說這話就外行了吧,隻要粉絲足夠多,就會有品牌發找你投廣告,這可都是錢啊!”秦向鬆撇撇嘴,“更何況,我這是在宣傳咱們清洲島,到時候吸引更多的人來島上玩,這GDP不就起來了?!”
秦向鬆說得有鼻子有眼,把秦伯唬住了。江遲遲聽他們爺倆對話,點開這個名為“清洲島主”的博主的視頻。
一段高糊的畫麵配合著正經的口播,把清洲島上的各處風景十分官方地介紹了一通,視頻不到三分鐘,江遲遲耐著性子看完,秦向鬆投來期待的眼神,“遲遲姐,怎麼樣?”
江遲遲誠懇道,“不太行。”
秦向鬆蔫了,“好吧。”
少年撓了撓後腦勺,有些拿不定主意,“我也沒拍過宣傳片,不知道怎麼弄,就拿手機隨便拍了幾段視頻,文案都還是在網上抄的彆人的。但是遲遲姐,你不是做互聯網的嗎,會不會拍視頻寫文案?”
江遲遲再次誠懇道,“抱歉,不太會。”
“臭小子,彆再給遲遲添亂了!”秦伯推搡著秦向鬆嗔罵道。
他們爺倆沒呆太久,秦伯畢竟年紀大了,體力不複當年,江遲遲和秦向鬆一左一右攙扶著他回了家。
“燈塔的事兒以後就有勞遲遲費心了。”秦伯朝著她揮手,像個慈祥的父親告彆女兒。
江遲遲送彆父子倆,慢悠悠地晃蕩到海邊的沙灘上。
暮色像灘塗上緩慢漲起的潮水,浸透了閃爍的沙礫。夕陽之下,紅火的天空點燃海水,海麵上飄著零丁幾艘小船,看上去是島民們收網的漁船。
江遲遲坐在岸邊的礁石上,感受著傍晚的海風輕柔拂麵的暖意,心裡卻沉甸甸的,仿佛忘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兒。
!!
閨蜜讓她問時相儒的事兒,她給忘了!
江遲遲連忙站起,拍拍褲子上的沙礫,拔腿向後跑。
...
室內的小酒館徜徉著爵士樂,醇厚優雅的女聲淺吟著愛情小調。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酒館裡人丁興旺,勞作一天的漁民們三三兩兩地聚著,用酒精驅散海上的寒意。
時相儒靠窗而坐,麵前的啤酒杯淺下去一半。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曹賊真是個明白人。
他點開手機裡常用的碼字軟件,新建的文檔還是一片空白,時相儒雙手懸停在鍵盤上,僵住半天,也打不出來一個字。
他低頭咒罵一聲,關掉軟件。
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時相儒瞥了一眼來電姓名,毫不意外地看見了經紀人的名字。
算算時間,他應該把自己準備的那份結局初稿看完了。時相儒接通電話,“喂?”
“時相儒!!!”手機裡傳來對麵暴走的聲音,“你彆告訴我,你真打算把男女主都寫死啊?!”
“對啊,不行嗎?”時相儒嘴上像是淬了毒,“他們不是要Happy Ending嗎,雙死怎麼不算HE呢?”
“不行啊大哥!”經紀人快哭了,“這個結局要是發出去,你會被人罵死的!”
《暮光曙天》也會被釘在“爛尾”的恥辱柱上,永遠遭受唾棄。
時相儒當然知道,但他不改。
經紀人要崩潰了,“儒哥,我知道你感情不順,分手三年嫂子愣是沒聯係過你...但,但,你也不能因為自己談不到戀愛就去報複讀者啊!”
“你放屁,誰說她沒聯係過我。”時相儒悶一口酒,“她今天還跟我說話了。”
“啊?你見到嫂子了?她說什麼。”
她說要送我去坐牢。
“她說吸煙有害健康。”
“就這?”經紀人不懂,“這話我都跟你說過八百遍了,有什麼特殊含義嗎?”
天塌了有時相儒的硬嘴頂著,“你不懂,她這是關心我的身體,才讓我不要抽煙。”
“我也是關心你的身體啊!”經紀人欲哭無淚。
“你是怕我這棵搖錢樹枯吧。”
說話間,時相儒瞥見一個嬌小的身影推開酒館的門,立刻對著手機道,“就這樣,結局先替我保密,再見。”
江遲遲的帆布鞋尖剛觸到卡座邊緣,時相儒掌心的啤酒杯壁就凝出新的水霧。他喉結滾動的頻率比杯壁滑落的水珠更快。
“找我有事兒?”
“嗯嗯。”江遲遲點頭如搗蒜。
“說吧。”時相儒做足了心理準備,不管麵前女人說出多麼離譜的話,他都要沉著應對,絕不能像白天那樣落了下風。
“那個...”江遲遲咬了咬嘴唇,總覺得提前找作者劇透是個很不道德的行為,因此她有些心虛,連帶著聲音更輕,“書嬿讓我問問,你寫的小說男女主什麼時候複合?”
酒館人聲嘈雜,時相儒向後倚在沙發軟座上,隻覺得江遲遲像小貓似的喵喵兩句,他隻聽清了最後的“複合”兩字。
詫然間心跳加速,時相儒僵了一瞬,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挺直腰背,一片潮紅悄然爬上耳後,臉色認真起來,“你...你再說一遍。”
時相儒果然不喜歡被人問這些吧?江遲遲有點為難,但她答應了閨蜜,便還是硬著頭皮問出口,“就是...他們什麼時候複合?”
問句墜入啤酒的瞬間,鄰桌爆發的歡呼聲恰好撕碎主語。
心跳聲大得仿佛要震聾他的耳朵,一片曖昧的暖光燈下,時相儒聽見江遲遲說,“...們什麼時候複合?”
他在腦海裡自動給句首補了個“我”字。
噢!
時相儒捂著嘴偷笑。
她果然忘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