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大陸南沿40海裡處,一座名為“清洲島”的孤島靜靜臥在海中央,像枚被潮水反複摩挲的貝殼,橫亙在季風帶與暖流交彙處。

四月的日光正將海水熬煮成鬆脂,裹住那艘鏽跡斑斑的"海鷗號"客船。

江遲遲頭抵在舷窗上,玻璃映出新月眉下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睛,她靜靜凝視著熟悉的海麵,海浪像被螺旋槳攪碎的銀鱗,耳機裡閨蜜的聲波與引擎轟鳴在鼓膜上交戰。

“遲遲,你真就這麼辭職了?!你告訴我,是不是那個狗比主管又欺負你了?!”

江遲遲沒回答,但這並不影響對麵閨蜜的火爆輸出,“我就知道那個煞筆主管有問題,技術半點不懂,官腔倒是拿捏得死死的......你等著,我這就寫小作文投到公司郵箱,舉報他!”

眼看著事情鬨大,江遲遲終於有了點反應。她眼神重新聚焦,聲音輕得似要被海浪淹沒,“是我自己離職的,跟彆人無關。”

“哈?為什麼?”

江遲遲揉了揉腫脹的眼睛,“這兩年工作強度太大,身體出問題了。”

她之前在互聯網公司上班,每天在電腦前高強度輸出,不到五年時間,眼睛、肩膀、後背,哪哪兒都疼。

“真的?”閨蜜將信將疑,“真不是那個智障主管逼你辭職的?”

“他為什麼要逼我辭職?”江遲遲歪頭,有些不解。

“......”閨蜜一時語塞,“他不是騷擾你之後被你拒絕了嗎?”

江遲遲原來的主管是他們部門裡出了名的難伺候。除了上班,他業餘還在網上賣保健品,仗著自己主管的身份壓榨手下人,甚至有男員工說,主管逼著他買偉哥,否則這季度績效算他不合格。

不僅如此,作為有婦之夫,他在公司裡也一點不收斂,最喜歡挑著漂亮的女下屬開屏。江遲遲雖然性格上呆了些,但長相頗為清秀可人,入職五年,主管沒少找機會請江遲遲吃飯。

她為了避嫌,幾乎沒答應過主管的邀約,更是在前幾天態度明確地拒絕了他。

“你怎麼跟他說的,是不是語氣太強硬,傷到他那可憐的自尊心了?”

江遲遲的視線追逐著躍出海麵的飛魚,它們銀亮的脊背切開陽光時,像極了她工位上那排突然黑屏的顯示器。她無意識地將耳機線繞成法螺形狀:“我說,主管,我不買壯陽藥。”

“噗嗤!”對麵傳來放肆大笑,“哈哈哈哈哈...你們主管真是活該,誰讓他職場性騷擾你。”

“這算性騷擾嗎?我以為他隻是想讓我買他的藥。”

閨蜜對她的情感遲鈍已經習以為常。這家夥雖然在感情上反應慢半拍,但絕不是懦弱到灰溜溜離職的類型。

“我就說嘛,主管那個老黃瓜怎麼配得上我們小遲遲!”閨蜜嘖嘖兩聲,“更何況,曾經滄海難為水,你都吃過時相儒那種大帥逼了,怎麼可能看得上那個老壁燈。”

一個熟悉的名字被提起,江遲遲並不意外。

時相儒的另外一個名字——虛見意——早已火遍大街小巷,她即便不刻意去搜,他的消息也會從四麵八方闖進她的生活。

虛見意,這個常年掛在作家富豪榜榜首的名字,讀者提起他時,除了他筆下磅礴壯闊的文字,更加津津樂道的是他深邃英俊的臉,以及一張懟死人不償命的毒舌嘴。

傳聞他曾和黑粉網上激情互噴三千樓,最後把黑粉懟到銷號跑路。

“話說,遲遲,你還有時相儒的聯係方式嗎?”閨蜜猶豫著問道。

“沒了。”

三年前分手時,時相儒就拉黑了江遲遲所有的聯係方式。

“你找他有什麼事兒嗎?”

“啊啊啊氣死我了,如果有時相儒的電話,我一定要狠狠質問他!”閨蜜咆哮著怒火,“我老公到底什麼時候能跟前女友複合啊!!”

江遲遲:“......”

閨蜜口中的“老公”,是時相儒筆下正在連載的一篇長篇小說《暮光曙天》的男主。這篇小說世界觀宏大,以男主視角展開一場異世界冒險的奇幻故事,首部作品一出版就爆火,後續連載四年,直接把時相儒捧上作家富豪榜。

但是,與他廣受稱讚的精工描寫的宏大場景相對的是,這家夥在主角感情上處理極差,男主與命定女主分分合合好幾次,連載到現在還是分手狀態,急得讀者們天天在他賬號下許願,盼著兩人早日複合。

閨蜜就是其中之一。

“你說時相儒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啊?”閨蜜語氣中滿是憤懣,“當初你和時相儒分手不到兩個月,我老公和女主就被他寫分手了。”

江遲遲慢吞吞地回答,“應該...隻是巧合吧。”

“巧合個頭啊!”閨蜜恨不得以頭搶地,“該死的時相儒已經在大結局停更一年了!要是被我逮到他,肯定把他關進小黑屋,不寫完大結局不準吃飯!”

閨蜜的狂暴輸出還在繼續,江遲遲摘了一隻耳機,閉眼靠在在舷窗上,思緒放空。

一個浪打來,船身搖晃,江遲遲習以為常地抓緊座椅扶手,讓身體順著浪的顛簸自然起伏,緩衝掉那股推力。

船上坐的大多也是在海上長大的島民,對這點風浪早已見慣不驚,隻有船尾一個年輕人沒扶穩,腦袋重重磕在了船壁上。

“咚”的一聲響,即便隔著手機揚聲器聽,都讓人覺得疼,“儒哥,你沒事兒吧?”

時相儒黑著一張俊臉,揉了揉頭頂磕出的大包,咬牙切齒道,“你,說,呢?”

“可千萬不能有事兒啊,咱們儒哥本來腦子就傻,半年憋不出來一個字兒。”手機裡傳來經紀人幸災樂禍的聲音,“再這麼一磕,《暮光曙天》豈不是要爛尾了?”

“你最近耍嘴皮子倒是厲害。”時相儒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抓穩扶手,以免悲劇重現。

“這都是跟你學的,像不像?”經紀人厚著臉皮嬉笑。

“兒子學老子,當然學的像。”

“...”

KO!

在毒舌這方麵,他是永遠比不過時相儒那張破嘴。

船尾坐著的男人體態修長,他悠閒地蹺著二郎腿,黑得發亮的戰術皮靴緊箍著深灰色休閒褲,勾勒出緊實有力的小腿線條。米黃色襯衫的袖口隨意挽起,略顯清瘦的胳膊舉著手機貼在耳邊講話。

飛行員太陽鏡架在鼻梁上,遮擋了他部分麵容,但仍能從他緊抿的薄唇和繃緊的下頜線看出,他此刻的心情絕對算不上妙。

“有事兒快說。我要上島了。”

時相儒掏出耳機戴上,空出的手則下意識地從褲兜裡摸出一根煙。

船艙室內不能吸煙,他忍了忍,又把煙塞了回去。

“不是,儒哥你要想散心,我給你訂馬爾代夫的高級水房啊,你連遊泳都不會,乾嘛去那個鳥不拉屎的島上,難道要閉關修煉葵花寶典?”

“你特麼才要做太監。”時相儒自然聽出了經紀人嘴裡的抱怨。

《暮光曙天》已經斷更一年了,他比誰都清楚,經紀人幫他扛住了多少來自出版社的壓力。這件事兒總歸是自己做得不地道,時相儒雖然總是嘴上沒個把門兒的,其實心裡有自己的一杆秤。

“放心,今年一定給你寫完。”時相儒磨了磨後槽牙,頓了頓,繼續說道,“其實我已經寫完一版結局了,就在書房的第二個抽屜裡。如果年底沒給你新稿,你就拿那個...”

他話沒說完,對麵“嘟”的一聲掛斷電話,看樣子是衝進他家裡搶稿子去了。

“親愛的各位旅客,清洲島到了,請大家帶好身邊的物品,依次排隊下船。近期台風將至,請各位旅客注意遊玩安全...”

甜美的播報聲傳進手機話筒,閨蜜適時地刹住車,進行最後總結。

“總之,遲遲你如果再有機會見到時相儒,一定要幫我問問我老公的結局啊!!”

“好。”江遲遲鄭重點頭,把閨蜜的話記在心裡。她提上行李,排在下船的隊伍後麵,站得筆直。

時相儒一抬眼,還以為眼前站了個退伍老兵。

還帶穿粉色T恤的。

那女孩兒一身T恤牛仔褲運動鞋,普通甚至有些幼稚的小孩兒穿搭,愣是靠著姣好的身材撐起一番成年人獨有的風韻。黑發被低丸子頭隨意地束起,零星散落的幾縷青絲在陽光的透射下撫弄著臉頰的細小絨毛,又被一隻細白的手挽到耳後。

她站得筆挺,卻不是芭蕾舞演員那種輕盈如雲般的亭亭玉立,更像是軍人似的板正,讓人一看就覺得她家中一定有十分嚴格的家教。

和身形不同,她的神情可以說得上散漫。秋水一般的杏眼直勾勾地盯著前方,瞳孔卻沒聚焦,有種看似人還在這裡,魂兒卻早就飛走了的恍惚感。

光看臉的話,像個沒睡醒的漂亮小喪屍。

時相儒曾不止一次地調侃過她,遠看像個兵,近看木頭精。

“什麼是木頭精?”

那時,江遲遲窩在他懷裡,黑發披散,香汗淋漓。

時相儒笑而不語。

江遲遲後來又去問閨蜜。

閨蜜說,他這是在罵你平。

江遲遲低頭,平嗎?

閨蜜哈哈大笑。

總之,直到他們分手,江遲遲都不知道時相儒究竟是在誇她還是在罵她。

女孩兒筆直身影切割斑駁的日暉,遊離的光痕不合時宜地讓時相儒想起過往種種。三年未見,隻憑借一個背影,他就能準確地認出她。

時相儒不太意外,畢竟,清洲島是她的家鄉。

他嗓子發癢,卻不是煙癮作祟,而是回想起了某些久違的軟膩觸感。恰如之前一千個失眠的夜晚,他獨自熬著月亮,期待一束遲遲未到的暖光。

佳人近在眼前,鹹澀的海風在他齒列間流連徘徊,時相儒輕啟薄唇,低聲開口,“江遲...”

卻見江遲遲邁開步子,隨著排隊的人流,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乾脆、利落,絕不轉身。

一如他們分手時那樣。

時相儒的視線落在她戴著的降噪耳機上,自嘲地笑了。

...

江遲遲的行李很少,一個登山包就是她的全部家當,其他東西被她早早地寄回了家裡。

空蕩蕩的房屋沒有人氣,卻被打理得很乾淨。江遲遲慢吞吞地放下行李包,環顧四周。

這是她從小生長的地方,十八歲以前,她的每一天都在島上度過。

電視櫃上的全家福略有褪色,父親中山裝第三顆紐扣的位置積著薄灰,恰好遮住他當年被海蟹夾傷的中指。江遲遲纖細的手指拂過母親酒窩時,有粒陳年的膠水結晶紮進了指甲縫。

斜對角書櫃裡,《海洋觀測規範》仍保持著四十五度傾斜的睡姿,扉頁裡夾的三角梅標本碎成月光似的粉末,飄落在她張開的掌心。

“爸爸媽媽,我回來了。”

輕語撞上窗紗。

她沒在屋裡呆太久,沒一會兒就出了門,沿著石灰路上山。

清洲島上沒有高山,隻有一個海拔100米左右的小土坡,南方亞熱帶的氣候讓四月的島上依舊綠意昂然,江遲遲順著盤山路腳步悠然地走著,十分鐘不到,青綠色的樹木豁然消失,湛藍的海麵湧入眼底。

山頂最高點,一座紅白相間的燈塔孑孓獨立。它莫約有四層樓那麼高,由磚石壘成,整體呈細桶形,頂部是一圈透明玻璃圍起的燈室,底下一座小門上了鎖。

塔身的油漆印花斑駁掉落,鐵門生鏽得嚴重,看上去已經很久沒有修繕過了,和江遲遲記憶中的燈塔大相徑庭。

小時候她覺得這座塔高得嚇人,像法海鎮蛇妖似的,總是將她的父母困在上麵。

長大後她才逐漸懂得,那是她的父母守在燈塔上,為進出南港的船隻指引方向。

每當暴雨降至,她的父親就會叮囑,“遲遲,在家關好門窗,不要出來。”

“那你們呢?”為什麼家裡隻有她一個人?

“這個時候海麵浪大,我們得去燈塔上守著,如果有過往的船出了問題,我們就能即時反應。”

因此,江遲遲很怕暴雨天。時相儒調侃過她,“海上長大的孩子,還怕暴風雨?”

江遲遲沒回答。

她怕的不是那轟鳴的雷雨,而是怕洶湧的海浪帶走她的父母。

不知道是不是被閨蜜影響,江遲遲今天頻繁地想起時相儒,甚至出現了幻覺,讓她聽見了時相儒喚她的聲音。

“江遲遲。”

“...”

“江遲遲!”

語調裡帶著絲絲怒氣,清晰得不像幻聽。

江遲遲錯愕回頭。

鹹澀海風撞開燈塔半朽的木窗,卷來一聲比海霧更潮濕的呼喚。石灰路邊的老榕樹下,那人指間猩紅一點灼穿天色。

時相儒身姿挺拔,好看的一雙狐狸眼瞪著她,似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晦意。三年時光將他淬煉成更鋒利的模樣,唯有被海風掀起的襯衫下擺還固執地卷著舊褶皺。

江遲遲身子沒動,飛速地眨了幾下眼睛,像要驅散晨昏交接時的濃霧。眼瞼的餘光裡,時相儒夾著煙的手漸漸縮緊。

江遲遲猶豫幾息,向他走來。

離得近了,眼前人的麵容卻模糊起來,淡淡的煙霧從他手邊升起,被海風吹到兩人身前,宛如一層單薄的細紗,遮住了兩人許久未見的朦朧情誼。

但江遲遲腳步堅定地穿過煙霧,在離他不到一臂的位置上站定,驚起棲在警示牌上的白額鸌。鳥羽掠過時相儒繃緊的下頜,將那縷顫抖的煙灰震落在枯死的海檬果葉上。

時相儒呼吸一澀。

然後,他就聽見了久違的清軟女聲。

“這裡不讓吸煙。”

時相儒:...?

江遲遲眼看著又一顆火星落進枯葉裡,細眉輕皺。

她指著旁邊的宣傳標語,再次開口。

“放火燒山,牢底坐穿。”

時相儒: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