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橦原本因“副本任務已完成過半”而稍顯輕鬆的心情,在懷裡的人將她帶入一條新地道後,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裡離剛剛的房間並不遠,拐個彎再走幾步就到了,似乎是沙哢拉地堡的後勤處。房間內堆滿了鍋碗瓢盆,還有一些汪橦一眼就能認出的、沃倫·卡特用來煉製蠟燭的化學工具——燒杯、試管、蒸餾器,以及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古怪裝置。
那些奇形怪狀的器具旁,擺著一個汪橦再熟悉不過的大竹簍——她在菜市場常見的那種。然而,竹簍裡裝的不是蔬菜或水果,而是白花花的胳膊、大腿、手和腳,像是被隨意丟棄的殘肢。
汪橦的胃猛然一緊,喉嚨裡泛起一股酸澀的味道。顯然,沃倫·卡特就是用這些部位來煉製蠟燭,以滿足那個詭異儀式所需的材料。
房間的一側有一個半人高的洞,汪橦必須彎下腰才能鑽進去。她將手電筒的光束對準洞口,黑暗中,白花花的□□反射出刺眼的光線,像是某種令人作嘔的閃光。汪橦半眯起眼,勉強看清了洞內的景象——那是沃倫·卡特圈養的“原料”。
除去她懷裡的這個人,其餘十個原本是沃倫·卡特學生的人,已經無法再被稱之為人了。
它們像一群被遺棄的豬玀,麵容模糊不清,身上長滿了厚厚的真菌,在汙泥中翻滾、蠕動。汪橦雖然聽不見,但她的心跳卻仿佛與那些人的痛苦哀嚎共振,每一次跳動都像是被無形的重錘擊中。
有些已經成了一動不動的屍體,僵硬地躺在汙泥中;有些還殘留著一口氣,正用殘缺的身體在地上艱難地拱動,但顯然已是進氣少、出氣多;還有一些被滿身的真菌折磨得發狂,不停地用身體摩擦地麵,胸前和背後的皮肉早已磨得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
沃倫·卡特似乎並不想讓他的學生在被砍下四肢後立即死去——櫃子裡用完的幾大瓶酒精和殘存的兩卷醫用紗布可以證明這一點。然而,他對“豢養”他們也毫不關心。
圍在這些人形棍狀物身邊的石圈裡,隨意扔著幾捆被啃得亂七八糟的劣等蔬菜。而在那個散發著惡臭的石儲倉底部,還殘留著一些腐爛的青儲飼料,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氣味。
汪橦後退回屋中,在腦海裡詢問係統:“這個世界裡有能治療人彘,讓他們活下去的醫療手段嗎?”
眼前浮現藍色麵板,上麵寫著——
【玩家汪橦你好,針對你的問題,非涉及副本作弊,001被授予允許回答的權限。】
【泥呷市本市可以完成對他們的傷口清創及基礎治療工作,防止患者因傷口感染並發症死亡。】
汪橦輕微搖頭:“他們這副模樣,光是活著,卻沒有尊嚴。如果他們想死,我卻讓他們苟延殘喘……我,我做不了決定。這個世界有沒有能讓他們恢複正常人行動能力的醫療技術?”
【北方的霍斯克城是這個世界唯一一座壟斷機械義肢移植技術並且全城醫療機構持有人體改造準許牌照的高科技城市,東南部的烏有市則掌握獨一無二的人體組織再生技術,是一座生物城。】
【玩家汪橦可以考慮是否要承擔把所有人送去霍斯克或烏有市的責任?容001好心提醒,在這個世界玩家汪橦應當以通關遊戲副本為最高優先級。】
汪橦沉默了片刻,她可以通過副本以後幫忙撥打藍天救援隊的電話,協助他們救出這裡的人。這些人還有家人、朋友幫助他們進行後續的治療,汪橦有多大能耐辦多大事,不可能參與。
角落裡一塊不停閃爍藍光的屏幕拉回汪橦的注意力。她驚喜地發現屋裡竟有一台筆記本電腦!也對,這個時代的研究人員怎麼會不配備電腦。汪橦抱著懷裡人走到電腦前,讓對方用語音輸入的方法把想說的信息顯示在屏幕上和自己溝通。
懷裡人自我介紹他叫沈觀,是沃倫.卡特帶的博士生之一,他已經被困在這裡一個多月。當初他們一行人為了研究“沙哢拉地堡是殖民時代下新舊人類慘烈戰爭的微觀縮影之一”而下洞。
前十幾天的沃倫.卡特一直表現正常,跟平時那個和藹可親的他沒有區彆。直到他們於此地一間汪橦尚未去到的原用於長官處理軍務的房間裡找到大量古怪、罕見並且討論禁忌主題的典籍。
這個世界不同的城市受統一的聯邦政府管轄,因此除了聯邦規定的通用語外各地還流行不同的語言。
沈觀本科就讀古典學專業,他擅長八門使用人數在一百萬以上的語言,和四門已近失傳的古代語言。與此同時,他讀過大量古書和收藏在世界各地圖書館裡的珍藏孤本。
但是在沙哢拉裡發現的這些書籍全部用沈觀看不懂的語言書寫而成。即便處於殖民戰爭時期,戰爭也隻是發生在一百二十幾年前的事。軍事地堡裡怎麼會出現大量用晦澀奇怪的語言書寫的文本呢?
沃倫.卡特中途獨自回地麵,將這些書籍封存運回了泥呷市市立研究院,等待邀請到其他城市的專家齊聚再開展進一步的研究。等他回來後,則是所有人噩夢的開始。
半個月前他們發現每天晚上有一個同學消失,最初他們以為是同學自己發瘋走丟,理由和他們為什麼半個月以來無人在半夜被沃倫.卡特拖走人的動靜驚醒一致——
因為他們所有人在看見典籍上晦澀的文字後,逐漸變得不正常,白日他們醒來飽受精神的折磨,夜裡極端的恐懼讓他們沉沉睡去,陷進夢中另一種絕望。
白天教授會若無其事地督促他們開展研究工作,他們每個人都像被蠱惑一般絲毫不去思考找人。偶爾的清醒時分不過是另一層絕望的喘息。沃倫.卡特從地麵返回後,手裡一直拿著一本書。他始終不願告訴學生們書裡寫了什麼,更不許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觸碰那本書。
事實上,即使他不說,沈觀等人也不會去翻閱。在沈觀的描述裡,那是一本隻要你看到它的封殼就會被其邪惡影響力吸走理性的靈魂的瘋狂造物,它正是導致了眼前結果的書。
沈觀猜測自己成為最後一個被沃倫.卡特砍掉四肢的人,是因為他是這批學生裡掌握語言最多、研究成果最突出的。教授讓他研究沙坑周圍石碑上的花紋,那不是花紋,是沈觀從未在彆處見過的一種文字。他必須承認自己無法理解那些文字,但對他來說,沒法理解反而是一種幸運和仁慈。
所有學生裡隻有他參與到沃倫.卡特對那扇石門後沙坑的研究中。研究非常可怕,他感到教授被某種力量引誘著,他也許抗拒過,並非自願繼續從事相關的工作。
直到最後一天,他被砍下四肢,塞進後勤處的洞裡才意識到不管曾經教授的理智多麼強大,如今的沃倫.卡特已經徹底陷入瘋狂。他早該知道的——教授時而低沉,時而清朗的聲線,或許正是他理智與崩壞在不停地角力……
在沈觀被削成人棍的前一晚,沃倫曾和他坐在沙坑旁問他為什麼有些屍體永遠不會腐壞,可以僵直腫脹地浮上油膩的河流,淌入腐臭的黑色之海?
沃倫當時扭曲的麵部表情讓沈觀感到不寒而栗,他好似知道一些超越了尋常人理解範圍的恐怖。沈觀為他感到害怕。
他們被教授親切地喊做“祭品”。十一個人,加上汪橦,湊齊十二個人,對應十二塊石碑。
沈觀昏死過去醒來後聽見地道裡存在多餘的腳步聲,他想在自己死前尚存一絲力氣時救其他與這項研究毫無乾係的人一命。後麵的事汪橦也知道了……
看人交代得差不多,汪橦正要將筆記本電腦放入道具欄,屏幕上又浮現出幾個字——
“你為什麼可以憑空將物品變不見?”
汪橦驚訝地發問:“你知道我的動作?”大世界的NPC無論是副本裡還是副本外,隨時都可能根據玩家需要,被遊戲後台扭曲他們的認知,將玩家行為合理化,是以汪橦將收集到的東西放入道具欄時絲毫沒有避開自己懷中的沈觀。
汪橦正欲細問,地麵突然爆發出一陣劇烈的震動,仿佛地底深處有什麼龐然大物正在蘇醒。她一個踉蹌,險些摔倒,顧不得遮掩動作,迅速將筆記本電腦一揮,收入道具欄中。
碎石和黃沙從頭頂簌簌落下,房間在劇烈的震動中搖搖欲墜。牆麵龜裂出一道道猙獰的縫隙,那些汪橦尚未來得及幫助的“屍體們”順著裂開的溝壑滾落下去,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墜向傳說中那片腐臭的黑色海洋。
汪橦咬緊牙關,轉身跑回沃倫·卡特所在的房間,卻發現地麵隻剩下一灘暗紅的血跡。果然,這異常的震動與他脫不了乾係!血跡蜿蜒向一個熟悉的方位延伸——正是那扇石門後宏偉沙坑的所在。
她追著血跡衝向沙坑,眼前的景象讓她倒吸一口冷氣。沙坑中的黃沙已退去,露出了它腐爛的黑暗內核。黑色的沙粒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腐臭,托著森森白骨——被鋸斷、剔淨的骸骨和敲開的顱骨,密密麻麻地塞滿了沙礫間的縫隙。黑色的沙海中浮起一片白色的泡沫,像是某種生物的呼吸,緩緩蠕動。
深坑深不見底,遠遠超出了手電筒乃至軍用探照燈的光束範圍,隻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仿佛通往另一個不可名狀的世界。
沈觀的同學們,那些汪橦來不及施以援手的人,已經在轉瞬間溺斃於這片白色的泡沫中,成為海底新的腐料,供養著蘊藏其中的邪惡。
沃倫·卡特不省人事地趴在離石門最遠的石碑腳下,手腕向前伸去,鮮血從他身下汩汩流出,彙聚成石碑上那個古怪的符號,隨後像溪流般蜿蜒注入沙坑之中。
他身下的沙子仿佛活了過來,像無數黑色的蛆蟲般瘋狂蠕動,貪婪地吸吮著他的血液。他的身體被沙子推著、擔著,最終滾入了那片宏偉的深坑。
十二個石碑,十二個祭品。沒有汪橦,沃倫·卡特哪怕犧牲自己,也要完成這個詭異的儀式。他成功了。即使被卸去了行動能力,他仍然被頭腦深處的瘋狂與信仰驅使著,爬到地獄的深淵邊,親吻那不可直視、不可描述的造物的腳踝。
地底的空間仿佛打了個寒顫,遠在視線之外的穹頂竟隱約顯露出幾分古羅馬、古希臘建築的輪廓,像是原本遙不可及的海市蜃樓,突然逼近,侵入了現實世界。
頭頂傳來一陣黏膩而陰沉的視線,仿佛某種無形的存在正注視著她。令人窒息的潮濕與悶熱感從尾椎骨緩緩爬上她的脊背、後頸,與那道目光交融在一起。
汪橦心中暗道“不會吧”,直覺讓她緩緩抬起頭。穹頂上,成百上千隻碩大如車輪的猩紅眼珠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那目光中混雜著親熱與怨恨,仿佛在等待她的回應,又仿佛在嘲笑她的渺小與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