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蝴蝶(1 / 1)

窸窸窣窣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張佳樂嘴唇發乾,感覺身上涼颼颼的,不再東想西想,抬眼看旁邊的奚唐。

“把手電筒關了,閉上眼睛。”

奚唐低聲說,一隻手提著刀。

“好。”

張佳樂關掉手電筒,把手機塞進褲包裡,看一眼翻倒在地上的傘,咬咬牙撿起,握在手裡,大小當個武器用!

閉上眼睛。

周圍一下安靜了下去,潮水一般的不安從四周湧上來。

其他的感官變得格外明顯。

雨點細細密密地落在臉上,水聲,腳步聲,還有另一個人的呼吸聲。

下一秒,奚唐忽然牽起他的手。

兩隻手交握,雨水的原因,手中顯得潮濕,指腹柔軟。

“咳!”張佳樂赫然被自己嗆了一下,趕緊回神,打起全部精神。

前路並不平緩,坑坑窪窪,失去方向感後四下難以落腳,如同迷失在幽暗的森林中。

“小心點,這邊。”

奚唐拉著張佳樂緩慢地走,“開車來的?”

“對。”張佳樂大概說了個方向。

奚唐點頭。

他們周圍幾米遠的地方,星星點點的暗金色幽光掙紮著浮現出來。

奚唐知道那些是什麼東西——

死侍的眼睛。

一條條蛇身人麵的怪物就徘徊在他們周圍,原本蛇頭的位置嫁接上麵目全非的人臉,人臉腫脹且扭曲,像不知道死了多少年的腐屍。

它們長尾交錯,吐著長舌。

不知受什麼驅使,伺機出現,執意要把奚唐帶入湖底,為此不惜暴露在世人麵前。

不知道被殺了多少條了,也不肯放她遠去。

但奚唐又不是傻子,她的言靈霖索毫無反應。如今的她,根本不能像以往一樣在水裡來去自如。

且今晚突發情況,什麼準備都沒有,彆說氧氣瓶,連個像樣的潛水手電都沒帶。黃金瞳不受控製,下去就是兩眼一抹黑。

她又不是不想活了,怎麼可能乖乖下湖底去。

而現在,蛇群不衝上來的原因隻有一個——

路鳴澤站在她的身後。

他甚至沒有開著黃金瞳,淡淡的古奧威壓隻是落日時的一抹餘暉。

這股威壓略過奚唐,落到蛇形死侍群裡時,變成天罰一樣酷烈的重壓,使得它們不得不伏低蛇身,難以反抗,隻能不甘地看著奚唐步步走遠。

奚唐在快要走出去時停住腳步。

回頭,那些隱在陰影裡遊蕩的生物還在,於是她揚聲道,

“彆跟著我,已經等了這麼久了,不要著急啊!不管你要做什麼,兩天後,我自會光臨。”

希望它們背後的東西聽得懂言外之意,趕緊滾回湖裡去,不要到處晃悠。

奚唐還不太安心,等了一會,看見暗金色點點熒光儘數退去,才轉身。

餘光裡張佳樂依舊閉著眼睛。

身後的路鳴澤敲打著傘柄,皺眉:“我要回去一趟。”

他把手裡拿著的東西遞給奚唐。

要走了嗎?不是說一天的嗎?奚唐用眼睛問小魔鬼,但最後沒有問出口。

“小路他們……”怎麼樣了?

張佳樂不知道她在跟誰說話,耳朵裡自始至終都隻有兩個人的呼吸聲。

自己的,和奚唐的,一瞬間有點毛骨悚然。

奚唐感受到張佳樂肌肉的緊繃,捏捏他的手,示意他放心。

路鳴澤撇撇嘴,“想知道就自己回來看啊!”

“算了算了,哥哥他好著呢,你先走吧,一會我就走了。”

奚唐點點頭,沒有多說。

轉頭對著張佳樂道:“可以了。”

張佳樂睜開眼睛,她輕輕抽回手,“我們走吧。”

兩人深一步淺一步離開。

到公路上時,雨漸漸停了,但對他們意義不大,張佳樂還算好一點,但奚唐全身上下都是水。

張佳樂來的時候她才從湖裡爬起來。

直到上車,奚唐都沒有說話。

張佳樂一直在看她,心裡七上八下的,憋了半晌,終於忍不住:

“撫仙湖不允許私自下水的……”

在奚唐眼風掃過來之前趕緊補救,

“隻要向相關部門知會一聲就行了。”

奚唐無語,“給我開暖氣!”

“哦哦!”

車緩緩啟動,小而暗的世界晃動著窗外偶爾閃來的光斑,再沒有彆的聲音。

張佳樂打著方向盤,從後視鏡裡看了眼來時的方向。

真刺激啊,像夢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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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順著導航開到張佳樂訂到民宿附近,周圍稀稀疏疏終於有了人影。

看到一家超市,奚唐讓張佳樂把車停一下。

她把襯衫取來扣上,肩部的地方立刻被濕透的運動內衣浸濕。

“我去買洗漱用品,你等著,不要開窗。”

“為什麼不能一起去啊?”張佳樂疑惑。

奚唐搖搖頭,感覺自己此刻楚子航附身,

“身上還是濕的呀,吹了暖氣還下來吹風……嘖嘖…”

她打開車門前意味深長瞥一眼張佳樂因為長期處於室內而蒼白的臉,隻差沒把“我對你的體質不是很有信心”這句話寫在臉上了。

張佳樂:“……”

以同樣的理由,進了民宿後,奚唐又飛快把張佳樂推進浴室。

他站在開了暖氣的浴室裡,無奈撓撓頭,一句"我身體還不錯"的抗議被堵在哢噠關上的門裡。

他把濕衣服脫了掛起來。

熱霧蒸騰,思維變得漫無目的。

張佳樂突然瞥到掛著的衣服,想起一個問題。

一會穿什麼啊……

他看看吹風機,歎口氣,決定還是先洗澡吧。

叩門聲響起,張佳樂應一聲,把花灑關上。

“怎麼了?”

奚唐的聲音傳進來,“忘記給你了,剛剛隨手拿的衣服,湊合著穿吧。”

腳步聲遠去,張佳樂打開門,提起門口放著的袋子。

關上門,他拿出袋子裡麵的東西,最上麵是純棉的白色體恤,還有一條沙灘褲,他繼續看,猝不及防“靠”了一聲,臉色爆紅,奚唐你沒必要細心到這種程度啊喂!

花灑聲繼續傳來。

奚唐在房間裡繞了一圈,打量這裡,兩室一廳的民宿,該有兩個浴室的,但另一個或許是為了旅遊體驗,特意放了個圓形浴缸。奚唐沒有使用它的想法。

從落地窗能看見遠處的撫仙湖,眼不見為淨,奚唐把窗簾拉上。

盤腿坐著,她打算理一理剛才在超市買的東西。

純棉白T恤和沙灘褲,跟剛剛送去給張佳樂的兩件是同款,除了褲子上的花紋不太一樣。

牙刷之類的也是雙份,以前給加圖索家到處出任務時,奚唐還是很能照顧自己的。

翻出一瓶伏特加,奚唐本來是想要一瓶消毒酒精的,走得急沒找到,想起烈酒兌水好像也差不多,就拿了這個。

翻開手機回兩個消息,看見塑料口袋裡還有一包下午買的煙。

“快洗吧你!”

浴室門打開,張佳樂拿著吹風機出來,他臉上還有被熱氣蒸出來的紅暈。

“好。”

等奚唐擦著頭發從浴室出來時,以為張佳樂已經收拾好了,結果看見他盤著腿坐在沙發上 還在與自己的頭發做鬥爭。

“頭發怎麼了?”

張佳樂沒抬頭,

“打結,之前漂過好幾次,沒有護發素有點澀,這裡的梳子太密了。”

“噢,我忘記買了,需要幫忙嗎?”奚唐一屁股坐在他旁邊。

“沒事的,幫忙就不用……了吧……”

張佳樂抬起頭,看見兩人一樣的裝束一愣,雖然情有可原,可……真的好像傳說中的情侶裝啊。

奚唐點點頭,拿起吹風機開始吹頭發。

一點水珠濺到張佳樂的小腿上,她的頭發比初次見麵時長了一點,他自己的頭發也亦然。

兩人身上的沐浴露氣味一摸一樣,是夏天的橙子味。氣味因子在空間裡彌漫開來,仿佛打開氣泡水時綿密的泡沫。

吹風機的聲音停了。

“幫我拿那瓶酒來。”奚唐的聲音傳來,指了指他身側。

“你要喝酒?”

問是這麼問,張佳樂已經走到旁邊,把那瓶的伏特加拿起來,看到了放在旁邊的紅色煙盒,“要順便點一根煙嗎?”

奚唐一愣:“哈哈哈,我不抽煙的,你抽嗎?”

奚唐不討厭抽煙,卻談不上喜歡,龐貝的身上無論何時都有新鮮的雪茄味道,那些自詡有品位的男人也時時刻刻把雪茄叼在嘴裡,愷撒還沒成年時,最先學會的就是飆車和抽雪茄。

奚唐和路明非一致認為他們叼著雪茄像叼著一根烤腸。

張佳樂把伏特加遞給奚唐,

“我會吧,但基本上不太抽,電競選手也不能喝酒。”他以為奚唐真的要來兩杯。

奚唐沒說什麼,點點頭。

她把腿支起來,均碼的男士沙灘褲長度一直遮到她的膝蓋,張佳樂這才看見她左腿的膝蓋,上麵是血肉模糊的傷口。

“這這這!你不痛嗎?怎麼一直不說!”

張佳樂看清的一瞬間,下意識跳起來,赤腳踩在地上,手抬高,嘶嘶抽著氣,像是他也很痛似的。

“不是很痛啦,消消毒就行了。”

奚唐把伏特加倒在準備好的礦泉水裡,然後塗抹到傷口上。

張佳樂眼睜睜看見在她粗糙的處理下,漂亮小腿肌肉下意識抽搐痙攣幾下,青筋在薄薄的皮膚下浮現。

她小腿上甚至還留有上次受傷時的疤痕,疤痕纏繞著小腿,新長出來的肉嫩紅突兀。

這些傷口怎麼可能不痛啊?張佳樂想搖奚唐的肩膀。

“我是不是打亂了你的計劃啊……”

張佳樂想起奚唐帶著他走的最後一段路程,罕見地有些後悔。

也許沒有他突如其來地擾亂,奚唐會更自如一點嗎?他成了她的累贅才導致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受傷的嗎?

奚唐抬起頭,鼻尖在燈光下能看到薄汗。

奚唐突然朝他笑了下,伸手去拉他的頭發,

“你的頭發顏色變淡了誒?看起來更粉了一點。”

張佳樂一愣,奚唐笑得太勉強了,連嘴角勾起的弧度都很淡。

"怎麼了……"

"我隻是慶幸,還好你沒出意外。"奚唐看著他的眼睛說。

她的語氣很認真,那種鄭重其事的態度,差點讓張佳樂不知所措,丟盔棄甲。

他知道是自己太魯莽了,吞吞口水,不知道要說什麼,最後隻能支支吾吾地道,

“對不起……不怕的,不會的,我還要去拿榮耀冠軍呢!”

奚唐眼神複雜,“對啊,你還得去拿冠軍誒!”

她眼神一直在說:‘要是你出事了怎麼辦?要我怎麼交代呢?’

我錯了,我不應該冒然找你,讓自己陷入危險,張佳樂幾乎要神智不清說出這句話來。

橙子味的氣泡突然炸開,精神趔趄一下。

張佳樂關鍵時刻突然想到,奚唐她……她好像就是想讓自己愧疚一點,知難而退……最好不要探究她的秘密……

是這樣嗎?

對。

奚唐的眼睛說:就是這樣。

她不想牽扯彆人,也不想玩了。

“你……你不能這樣,你之前說過的,你還想要試試打榮耀……來百花。”

張佳樂還沒有想明白。

他隻知道,他不想單單隻做奚唐人生裡,最簡短、最無足輕重的一章。

奚唐茫然了一下,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好奇怪。

她之前住院時,也看了一些榮耀的比賽,圈裡人評價張佳樂時,總說他缺點運氣。

開始嶄露頭角時迎上全盛時期的葉秋,成為嘉世王朝的最後一塊拚圖;最有希望得冠這年搭檔退役,被鋒芒畢露的魔術師帶著治療之神斬落馬下。

他們都說張佳樂缺點運氣。

而此時此刻,在奚唐覺得麻煩,想要劃下分界線時,張佳樂他孤注一擲地看著奚唐。

在賭他的運氣,賭奚唐心軟。

他睫毛並不很翹,垂眼便遮住眼瞳。

下垂眼,上揚眉,皮膚因為常年不見陽光,帶著點病態的蒼白。

奚唐會心軟嗎?

張佳樂的眼睛不安地眨著,但一直看著奚唐。

他一定會是那種人,那種隻有光禿禿的骨頭了也要走下去的人,被求而不得折磨得血肉模糊了,還要朝著想要的東西,步履蹣跚地走。

看起來像不堪一握的蝴蝶,也是不敢停歇的飛鳥,是微小的蛾子,在曆史上留不下什麼舉足輕重的一筆。

但當陽光穿透下來,他就會成為最晶瑩剔透的琥珀。

一想到這裡琥珀裡的蝴蝶,奚唐就莫名其妙地想要他贏了。

因為她最喜歡這一類人,張佳樂是這樣,楚子航也是這樣。

聽起來毫不相乾。

但隻有奚唐知道,他們就是一類人。

好久之後,張佳樂才聽見奚唐的聲音,

“Nel mezzo del cammin di nostra vita……”

張佳樂眨眨眼,“什麼?”

“《神曲》的開篇,意大利語,意思是:在人生的中途,我發現我已迷失了正路,走進了一座幽暗的森林。”

在以前,

奚唐常常不知道她死是為了什麼,也不知道重來一次有什麼意義。

生年不求道,死時不知世。

因為沒有勇氣追尋,所以她喜歡有勇氣的人。

她說:

“張佳樂,我曾經還有一個名字,叫阿斯塔·加圖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