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友(1 / 1)

蘇錦書看著麵前笑意盈盈的蘇雲書,心裡想道,這是雲書有生之年頭一次給她行禮。

按規製來講,回門時蘇雲書就應該給她行禮了,但是那日無人注意到她和趙氏做什麼。

蘇錦書卻留了心,她們母女二人並未對蘇錦書有一分好眼色。這倒也不在蘇錦書預料之外,畢竟她當時還是一個被貶黜的將軍之妻。如今寧知遠已變成狼子野心的權臣,蘇雲書這般能屈能伸,倒也叫她佩服。

蘇雲書的處世標準簡單而明確,位高權重者畢恭畢敬,閒雜人等則恍若無物。

倒是能這麼心安理得地活著也罷,蘇錦書歎了口氣,又想起公主之前和她講的,雖能理解,但終歸不是同路人。

蘇雲書接著她二人方跨過莛芳苑的垂花門,仿佛已對此地熟門熟路,公主也仿佛看慣了一般,迎頭就往裡走。

蘇錦書卻是頭一次進這裡,便覺滿目金輝。但見九曲回廊皆用漢白玉雕作纏枝蓮紋,廊下懸著十二盞琉璃宮燈,雖未至黃昏,已映得青石地麵流轉五彩霞光。

她特意放緩腳步,見那抄手遊廊東側嵌著整麵和田玉屏風,細看竟是整塊籽料雕琢的《韓熙載夜宴圖》,連侍女裙裾褶皺都纖毫畢現。

“妹妹倒是眼尖。”蘇雲書扭頭瞧著她的一臉新奇隻覺好笑,鬢間新添的累絲金鳳銜珠步搖隨動作輕晃,“這玉屏原是金陵貢品,聖上特賜貴妃娘娘賞玩的。”

她口中說著體麵話,眉眼卻仍端著三分倨傲,仿佛方才在眾人前行的萬福禮不過是逢場作戲。

正說話間,前頭傳來環佩叮當。隻見五位華服麗人擁著位絳紫宮裝的貴婦款款而來,蘇錦書認得是刑部尚書李家的大兒媳安氏。

芒種那日蘇錦書贈她的碧玉銀花嵌蓮簪被隱在一堆金玉珠寶之後,想來也是沒那麼想領蘇錦書的這份情,但又難舍其精致華麗。

這東西原是李承澤滿月宴那日贈給府上的,因其是皇家貢品又太過招搖,府中覺得誰用都不合時宜,日日落著生灰。

蘇錦書贈她,一來為討好,二來則是考慮到這簪子的原主人。蘇錦書料到安氏進宮必會佩戴,宮中人必然認得這是誰的東西,她頗想看看李承澤在這裡大概是何份量。

那婦人丹鳳眼往這邊一斜,帕子掩嘴笑道,“我說今兒廊下怎的晦暗,原是有人擋了光。”

蘇錦書心裡歎了口氣,看來確實是不領情。

公主正要開口,安氏身側穿藕荷色比甲的少女脆聲道,“聽聞蘇夫人治家有方,一個人理著一個將軍府的基業都鎮定自若,如今倒學起閨閣女兒扭捏作態了?”

這話引得眾人吃吃發笑,連帶著將公主也編排進去,那少女還不罷休,說道,“到底是跟著塞外回來的武夫混在一處,主仆都帶著股子腥膻氣,鵝黃色都壓不住。”

蘇錦書不疾不徐撫平袖口褶皺,忽指著廊柱笑道,“諸位且看這金絲檀木上雕的這圖,可是請了洛水神仙來描的?”

見眾人怔愣,她輕點柱上紋樣,“翩若驚鴻,宛若遊龍,貴妃娘娘把這妙句化在雕梁畫棟裡,妾身方才看得入神,倒叫各位誤會了。”

方才出聲的少女頓時漲紅了臉,那柱子上雕的分明是一幅再尋常不過的百子千孫圖,但也不是誰都能對著這種圖都拍的出馬屁的。

而且這可是莛芳苑的東西,誰敢說她誇錯了?蘇錦書早在芒種那日,就把這些人摸得甚是清楚了。

公主會意,順勢接道,“本宮早說寧將軍的夫人眼力非凡,連前朝顧愷之的筆意都辨得出,這宮裡的東西,也得似貴妃娘娘這般懂得欣賞之人才看得來啊。”

公主說話更不留情,字且不是顧愷之的字,圖也不是唐朝的圖,既圓了場麵,又暗諷對方腦袋空空,對蘇錦書的話無所辯駁。

蘇雲書始終立在旁側把玩香囊,仿佛眼前鬨劇與她無關。隻是當瞥見蘇錦書淡然模樣時,手中金絲被抽緊。

從小到大,蘇錦書對她向來淡漠,連這般反唇相譏的時刻都少見。如今嫁去將軍府,膽子可是比以前大了許多。

蘇雲書見安氏她們頗為尷尬的樣子,便上來滿臉堆笑地說道,“這原本也沒什麼,安嫂子見這些見得都煩了,若樣樣品鑒,可是要累壞了。倒不如閒話少敘,且去廳上喝盞茶呢?”

旁邊一個小太監會意,叫到,“還請諸位去廳內休息。”

這倒叫蘇錦書驚訝了,這雲書在此自在得真跟自己家一樣。

琉璃窗欞漏下的日光正照在十二扇紫檀多寶格上,蘇錦書垂眸細看麵前呈著的越窯秘色盞,忽聽得“哢噠”一聲脆響。

轉頭見蘇雲書繡鞋邊躺著碎成三截的羊脂玉雕並蒂蓮,掌事宮女已煞白著臉跪倒在地。

“這可是西域進獻的雪域聖蓮!”王丞相家的兒媳鄭氏捏著湘妃竹骨折扇輕笑,“蘇家姐妹當真默契,一個摔碎禦賜之物,一個盯著贗品移不開眼。”

這話引得滿堂側目——原來蘇錦書手中秘色盞確是前朝仿品,真品早被貴妃私庫收著。

公主正欲說話,鄭氏搶她一步又朝蘇雲書挑眉,“聽聞蘇大小姐在閨中時,連摔個茶盞都要丫鬟頂罪?”

蘇雲書攥緊帕子,指著那宮女正要開口,卻見蘇錦書指尖輕撫過茶盞邊緣,“鄭姑娘既知此物為贗,可識得杯底這行小字?”

眾人嘩然湊近,果見杯底陰刻著彎彎曲曲的符文。

鄭氏強辯道,“不過匠人胡亂刻的……”

話音未落,蘇錦書已蘸茶在案幾上譯出:“天顯九年,德光贈妹保機。”說著指向多寶格中央的鎏金銅鑒,“真品此刻正在鏡中倒影處,貴妃娘娘好一招'鏡花水月'的雅趣。”

正立在多寶格那側的林司空之孫女林立衡,順勢掀起銅鑒錦袱,果然露出一個真正的越窯秘色盞。

蘇錦書又對跪地宮女道,“《尚書·胤征》有記載:火炎昆岡,玉石俱焚。雪域蓮雕用的是昆侖凍玉,落地該有冰裂聲。方才那聲響脆如瓷片,哪是能玉石俱焚的凍玉呢,怕是有人早將真品調換,反倒要謝謝雲書踩出這樁蹊蹺。”

鄭氏等人僵立當場,蘇雲書瞥見蘇錦書袖口暗繡的忍冬紋,突然想起十二歲那年自己故意摔碎父親硯台卻栽贓給蘇錦書,彼時蘇錦書也是這般靜靜拆穿機關,麵上卻仍是一份乖順模樣,竟連半句斥責都懶得予她。

蘇錦書心頭卻是劫後餘生歎了口氣。這莛芳苑的江浙之物也太多了吧!越窯秘色盞多虧先前在馮府荀卓卿那裡見識過,眼看著花紋和材質不對,結果還真是贗品。

杯底的字則是她在公主送給長夫人的劍南遊記上見過這個說法,巴蜀劍南一帶的銅器多愛用鏡像文。這個奇妙的組合讓蘇錦書當真是有些思念故人了。

這廂危機一解,又有四五婦人進門,眾人互相拜會過,眼見著這群人又去刁難這些新來的,蘇錦書和公主並著其餘幾個人並無興趣,便在原位不動。

看著蘇雲書在一側心有餘悸,連公主都忍不住問蘇雲書,“你可是得罪了誰?這玉為何要賴上你?”

蘇雲書看著公主過來,麵色恢複如常,笑道,“公主殿下真是說笑了,想來是貴妃娘娘逗大家頑樂罷。”

這時就變得逆來順受,恭順體貼了。蘇錦書看著她隻是沉默不語。

陸陸續續又來了一些婦人,直到荀卓卿和方源匆匆趕來,方源正拽著蘇錦書說路上如何,坤德宮如何,卡點如何,話密得蘇錦書都插不進去,忽聽到遠處傳來三聲淨鞭,十二對提爐宮女魚貫而入。

李貴妃乘著八人抬的紫檀步輦緩緩而來,翟衣上金線繡的九尾鸞鳥在漸漸隱去的日頭下依然熠熠生輝。

眾人慌忙跪拜間,貴妃目光似有若無地掠過蘇錦書發間白玉杏花簪,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笑意。這笑意連蘇錦書起身時都未消退,趁眾人不注意,蘇錦書小心翼翼把杏花簪往後藏了藏。

正待眾人起身,帝後一身明黃色隨之而來,眾人趕緊跪下再拜。

即便是貴妃生辰,皇帝都是陪著皇後一起來的,貴妃像給兩人暖個場。蘇錦書早年是見過皇後的,但是並未近距離看過此人。現在這一拜一起,才是離皇後最近的時候。

眉目端莊,氣質沉靜如水,雍容華貴而秀麗,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看一眼便知此人為何能專寵。

帝後到來,諸位臣子也到了。蘇錦書在帝後的背後看到坐在輪椅裡甚是顯眼的寧知遠,遠隔著人山人海,二人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笑容。

這些婦人即便刁難蘇錦書,也隻敢仗著文官的地位,指著武官身份諷幾句,無人敢提及殘疾和替嫁之事,無非是因為寧知遠現在真的有權在手。

但是想來彆的話也好聽不到哪去,約莫著寧知遠在那頭的處境和她差不多。

“今日貴妃生辰便在這莛芳苑舉辦,諸位愛卿能攜家眷前來同樂,可是貴妃娘娘的恩賜,”皇帝笑道,“不必拘禮,儘情賞玩便是。”

言罷各自落座,公主一步三回頭地看著蘇錦書荀卓卿她們,去了席位前側和李承澤這些皇室成員坐在一處,黃澄澄的亮眼。

寧知遠看著忍不住笑出聲,在蘇錦書耳邊笑道,“你們這姐妹情深的,倒像是我在鳩占鵲巢了,甚是慚愧。”

蘇錦書回眸敬道,“你和李承澤在一處的時候,我也有這樣的感覺。”

“說點正事吧,一會兒又唱又跳的說句話都聽不清,”荀卓卿今天看上去比誰都煩,身上的華服又繡滿了《瑞鶴圖》,蘇錦書生怕她突然衝出去罵狗皇帝虐待馮恩鶴,“這是我頭一遭進宮,來得還晚,方不方便透露一下哪些是友軍?”

寧知遠含笑點頭,“還得是嫂夫人明智。除了你見過的,”寧知遠看了看公主李承澤他們,“還有方家對你來說應該是不錯。”

方學士家對如今在官場上有抬頭之勢的寧知遠已沒了多少親近,而時至今日還在邊塞回不來的馮恩鶴一家,方家還甚是鐘意。

“淑妃娘娘是你同鄉,都是金陵人士;”

淑妃娘娘的出場太過黯淡,以至於蘇錦書都沒注意到。順著寧知遠的目光看過去,能看到一個體型豐腴的美人,宛如雪堆出來的一般,真正的楊妃模樣,卻又安靜謙和,頗有些守拙藏愚的意思。

“至於司空公林家是我母親的娘家,他們相對寡言,全族上下的嘴全長我母親一個人身上了,但人是很好的。”寧知遠目光轉至對麵林家那熱熱鬨鬨一大家子。

蘇錦書看到碧綠萬蝠的天青綢,又想起她剛了結的那筆爛賬,便料想這衣料應該是林氏所贈。待這人轉身時,居然是剛剛站在多寶格前的林立衡。

方才並未多看,如今細看確實和林氏有幾分相似,眉目如畫,形容大方,燈火映在光潔的臉上宛若明月。似乎是注意到這邊的目光,對著他們幾人臉上是一副溫和的微笑。

“這位水藍色的美人,”方源笑道,“便是你那青梅竹馬的小表妹了?

蘇錦書聽到這句話,僵硬地扭過頭看著他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