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宮(1 / 1)

這不是蘇錦書頭一次進宮了,往年的宮宴蘇府也會受到邀請,隻是以往蘇錦書可以縮起腦袋躲在人後,如今少不得要在人前露麵。

公主放心不下她,索性叫她和自己一起去,把寧知遠托付給了李承澤。蘇錦書坐在晃晃悠悠的青綢軟轎裡,心頭又回想起在吳府水閣的午後。

那日幾人爭執不下,選擇了最簡單粗暴的方式:人多者眾,少數服從多數。

公主並不知該如何是好,所以索性棄權,寧知遠和荀卓卿認為讓蘇錦書去看看也無妨,李承澤無耐妥協,但是也隻妥協到先摁住何辰不動,將計就計演下去,蘇錦書自去宮裡看看。

“何辰那樣精明的一個人,如何能瞞得過去,”公主歎道,“這一步沒殺死寧知遠,接下來可不是要查漏補缺更進一步了。”

“他怎麼想無所謂,重要的是他背後的人怎麼想,”蘇錦書打開那柄折骨扇,冷笑著說道,“何辰要麼演下去為我們所用,要麼死路一條,二選一罷了。”

這話說罷,蘇錦書敏銳地又一次注意到寧知遠和李承澤快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她心裡無法不再生疑惑。那日眾人散去後,蘇錦書窩在杏雨軒,鋪紙研墨理著思緒,開始重新審視自己身邊的情況。

首先便是寧知遠和李承澤,蘇錦書寫下這六個字的時候歎了口氣,她這個夏天就跟賬本子和藥方子打交道,連字帖都落了灰。

念至此她想起何辰一手娟秀的好字,又想起徐遊醫方子上入木三分的筆力,甚是慚愧地歎了口氣,把注意力都拉回來。

李承澤和寧知遠在知道何辰是幕後黑手的時候,反應並不像公主一般,神色如常意料之中的樣子反倒叫蘇錦書有些驚訝。而她細細說起自己如何查出來時,二人才聽得認真起來。

莫非這二人早就知道何辰是下毒的人?蘇錦書拿出徐遊醫留下的方子,看著那鋒芒畢露的筆跡,一個甚是大膽想法在她腦海裡。

這徐遊醫深居簡出,來無影去無蹤,有這般本事卻無人聽說,不慕錢財不圖名利,他圖的是什麼呢?純粹圖寧知遠好起來?

再加上周京榮一個皇商家庭,走遍天南海角的人都摸不著蹤跡,若說是沒人在背後遮掩,蘇錦書是不信的。

更奇的是寧知遠,醒來以後對這遊醫毫不關心,甚少詢問。雖說那遊醫隻見他那一麵時尚在昏沉之時,可是怎麼說也是救了他命的大夫,寧知遠斷然不是這種漠然之人。

而念在他病重,從開藥到煎藥,蘇錦書幾乎一手包攬,沒敢讓寧知遠多操心,但是那天李承澤問道他為何身上有苦杏味,寧知遠卻不疑有它,咬定這味道來自被逼出來的毒。

可惜蘇錦書當時心裡已想到是杏髓鴆,注意力被剝去大半,便沒注意到寧知遠這番蹊蹺:他對杏花並無研究,也不通藥理,他怎知這苦味來自毒物,而非彆的?

看著方子上這些力透紙背的字,蘇錦書不由得想,莫不是這徐遊醫認識寧知遠,還是說,他就是蘇錦書當時去寧知遠舊部裡想找卻一直找不到的軍醫?

那他拖著不早點讓徐遊醫來治是為什麼?拿自己的命來做消遣嗎?最後消遣的全是她蘇錦書,夏至日差點把命都給他消遣了,到最後還和李承澤眉來眼去,當她蘇錦書是什麼!

說起李承澤,蘇錦書又想起和他第一次相遇時那人變得甚快的臉色,又想起他和何辰之間早就劍拔弩張的氛圍,後來在寧知遠書房外遇到那個黑影時背後突然出現的李承澤,靜水流深這四個字又浮上蘇錦書心頭。

寧府這片靜水,到底是誰在洶湧著暗流?

夏夜煩熱,燭火炙烤,蘇錦書在屋裡薄汗輕透,手已洇濕宣紙,蘇錦書擱筆拿起帕子擦了擦汗。

若是寧知遠和李承澤有事情瞞著他,倒也在意料之中,畢竟相對於二人早就熟知的關係,蘇錦書倒像是個後來者。

可是在如今和寧知遠交心之後,他還是和李承澤神神秘秘,蘇錦書不免感到有些鬱悶。

“難道我自己還查不出來嗎?”蘇錦書憤憤地拿起筆,在寧知遠三個字下麵寫了“王八蛋”。

王,蘇錦書看著那個王字,不由得又想起中宮王氏。

這位皇後娘娘,也是個妙人。生來便是丞相府的千金,堂弟是工部侍郎,未及笄時就嫁給當時式微的世子,聖上登基後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後,不久後承寵被賜一片暖泉杏花,成了天下美談。試問這樣的人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蘇錦書在她有記憶起,便有杏花陪伴。陳叔也甚是喜歡杏花,常常會摘下來給她簪在發間,誇她是天下最漂亮的姑娘。

蘇錦書發覺“喜歡杏花”這種事,可能是她和皇後娘娘這種人生贏家唯一的相似之處。

但是李承澤和寧知遠對這位皇後娘娘的態度大有不同,這也在蘇錦書意料之外。

寧知遠應該才是那個和皇後娘娘毫無瓜葛的人,非要說的話可能是越國多年重武輕文,讓丞相甚是不滿這世代為將的將軍府,連帶著她這個無名小卒也被皇後盯上了。

想起那天寧知遠沉浸在幻覺中時咬牙切齒的樣子,蘇錦書都會心有餘悸地摸摸自己的脖子。寧家媳婦確實難做,林氏曾在新婚後第一天提起過,當年丞相的人借著奪門之變欲搜查寧家,靠了先皇後汪氏賜的龍涎香囊才保下來。

而李承澤雖說是先太子之子,丞相府的眼中釘,但是應該也和公主一樣,早已匍匐於皇家和文臣的衣裾之下?

他模樣又生得好,細算下來待她不能說不仗義,若是個女兒家,蘇錦書心裡他是和公主一樣的。可惜是個臭男人,神神鬼鬼,淨會搗亂,還不準她入宮,逼她剛和寧知遠演完一出,又要跟何辰演。

蘇錦書想得太入迷,全然沒注意到寧知遠已至,待到她起身收了紙想去開窗,卻見寧知遠倚在另一側的雕漆隱花櫃上,看著她笑得如窗外夜色般撩人。

如今寧知遠也不防著她了,見四下無人時便擱下輪椅,起身大熱天抱著她蹭蹭貼貼,像隻溫順的巨獸。蘇錦書剛開始還甚是憂心怕被人發現,後來見他做事嚴密,也不管他了。

寧知遠走近,伸手欲取蘇錦書手中的紙,她下意識側身一躲,耳畔一縷發絲擦過他掌心。兩人皆是一怔,他收回手輕笑:“夫人防我,倒比防刺客更緊。”

這話說得理直氣壯,蘇錦書收起紙光明正大地揣進袖口,反唇相譏道,“夫君不也有事情防著我嗎?”

寧知遠把她的那縷發絲捋到耳後,手指流連在她發間舍不得放手,笑道,“正是,所以我來找你講了,是有些關於宮裡的事情。”

說罷就又想粘著她,蘇錦書拉著他坐下,說道,“請講。”

蘇錦書並不常去宮裡。宮宴很多場合不需要帶太多的女眷,這樣珍稀的名額在蘇府裡,蘇雲書向來當仁不讓,蘇錦書更是樂得省心,如今可得聽聽寧知遠的消息,好好備著了。

“蘇夫人,到了。”冬畫扶起轎簾,像模像樣地通報了一聲,敲碎了她的回憶,又悄悄和蘇錦書說道,“前麵有好些人呢,快出來吧。”

蘇錦書心裡給自己鼓了鼓勁,扶著冬畫的手便出來。這一路甚是漫長,蘇錦書不敢掀簾,隻是閉著眼睛思索往事,以至於這一抬眼,扶著冬畫的手過了東順門,看著這巍峨皇宮,委實是萬千心緒在心頭。

少時看這裡,隻看到這建築都氣勢磅礴,金碧輝煌;如今再看,隻覺渾然似一張張的血盆大口,露出挫骨銷金的腔壁。

外戚停轎輦的位置在東順門,需走一段距離才能到後宮,皇親國戚可直接停在皇後居住的坤德宮門外,公主更是可以直接帶著轎子進後宮。

蘇錦書正歎要跟公主彆過了,扭頭一看前麵轎子裡那穿著鵝黃色外衫的美人正扶著一個小丫頭的手出了轎,早有一圈太監宮女圍上去裡三層外三層,生怕給人碰著。

有個宮女穿著月白杭綢,打扮比旁的宮女華麗了些,嗬斥著眾人說道,“糊塗了眼的,怎麼叫公主停在這兒,快給公主把扇子扇好!”

公主出了轎,看到蘇錦書扶著冬畫清清泠泠站在另一側,兩人臉上正使勁憋著笑,自己雙頰也飛速閃過兩片紅暈,便揮了揮手朝那宮女說道,“福泉姑姑彆怪她們,我正在轎子裡悶,想下來走走,姑姑且去喝些綠豆湯吧,有昭善陪著我呢。”

那福泉姑姑對著公主拜了拜,又引眾宮女太監對蘇錦書一拜,便走了。

眼見著那些人走遠了,眼下唯有主仆四人走在一處。蘇錦書忍不住笑出聲,接過昭善的扇子笑得一臉諂媚,“公主彆曬壞了這鵝黃色的衫子,酉時的日頭正毒,快快快往陰涼地兒走。”

公主頗為傲嬌地“哼”了一聲,又笑著歎道,“我早說了就在東順門落轎子,也有人不死心想出來混個臉,這大夏天也難為了他們。原是一群可憐人,倒不是有意圍著我冷落你,你彆見笑才是。”

她可真喜歡公主,當今世道人一旦得勢,哪個不是拜高踩低的。這人卻嬌嬌柔柔常常念叨著,婦人皆苦,天下皆苦,宮人可憐,世事難料。熟悉這天下人的世故,卻並沒有讓自己也變得世故。

何辰難以理解這樣的人,這才是他離間計失敗的主要原因。

“看他們圍著你,我都替你悶得慌,”蘇錦書笑道,“我家冬畫冰肌玉骨冬暖夏涼,要他們也無用。”

四人嬉鬨著走至坤德宮,正欲去拜會這後宮之主,便早有掌事宮女出來門口傳道“皇後正和皇上在一處,各位貴婦暫去莛芳苑歇著吧”,卡著連院子門都沒進去,二人便識趣地轉身走了。

莛芳苑,寧知遠和她提起過,正是貴妃娘娘的居所。當今帝後伉儷情深,所以四個一品妃位多年不見滿,隻有一個貴妃嬌蠻,還有一個淑妃性格平和,賢德二位一直空著。

“很會挑封號。”蘇錦書當時評價道,“貴淑容易,賢德卻難。”

貴妃娘娘是當今李氏皇朝的外戚,就是皇帝的遠方表親,其父乃是當今刑部李尚書,認真說來公主得喚一聲姐姐。蘇錦書曾在公主的指導下,於芒種那日宴請名單上鄭重地把這貴妃家的人列在名單上。

那李尚書家也沒怎麼客氣,剛進寧府門就笑蘇錦書愛鑽營,今日她依然得使勁鑽營,想來也免不了一番對談了。

待到走至莛芳苑,剛進門迎麵碰上一個美人,妝容華麗,濃豔明媚,梳著垂鬟分肖髻,還是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兒,見了公主和蘇錦書深深拜了一個萬福。

“見過公主殿下,見過錦書妹妹,這可巧了。”

二人接了這一禮,笑道,“雲書彆來無恙。”

Tip:无需注册登录,“足迹” 会自动保存您的阅读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