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1 / 1)

皇帝都對方家人沒辦法,彆說寧知遠了。他頂著蘇錦書灼灼的目光,僵硬地點了點頭,又趕緊搖了搖頭,“不是青梅竹馬,就是小時候在一處玩罷了。”

“藏得太嚴實了。”蘇錦書歎了口氣。

方源本是隨口一問,倒也沒料到他們夫妻如今已經發展到這般情誼了,正欲找話彌補,扭頭一看荀卓卿幾乎在對這寧蘇二人怒目而視。

看著這偌大的庭院內一個個粉墨濃妝,荀卓卿臉上的煩悶幾乎要溢出來,轉頭又見他夫妻二人在這你來我往,暴躁地低聲說道,“婚都結了糾結這些,就算寧知遠是人渣,要納堂室表親做妾,人家林姑娘如今未必能看得上他。”

這話可不像是在罵寧知遠了,蘇錦書心有餘悸地看了看周圍,又瞅了瞅正位端坐的皇家堂室表親李貴妃。

寧知遠見蘇錦書一臉警惕不再關注表妹,荀卓卿轉移話題甚是成功,便笑著對荀卓卿悄悄拱了拱手,“嫂夫人跟方姑娘天天在一處,氣質都爽利了不少,又比方姑娘更勝一籌了。”

這話裡有話的,方源正欲反唇相譏,見有一人過來拱手道,“這邊的位置空著,不知姑娘可否容某坐在一處?”

眼前是一個白淨的後生,麵盤寬闊,濃眉大眼,並未著華服,而是一件緋色窄袖圓領袍。此人正是當朝二品武官徐盈科,常駐京城。

這人原是王家外戚,早年常駐劍南一帶,後調回京。幾次欲拔至一品,但是自己獨立領兵時戰績不佳,隻跟著吳越珩才又了幾次勝仗,提一次下邊就要吵翻了天。

方源並不喜歡丞相家的人,但是也不敢明著推辭,手指繞緊玉絛帶子,一時之間有些躊躇。

“方姑娘一會兒要去和方家坐在一起,不過是過來和我們閒敘幾句,”寧知遠對方源眨了眨眼,又對徐盈科笑道,“盈科兄若不介意,和我坐在一處也罷。”

方源也沒客氣,辭了他們眾人便去了方家那邊了。徐盈科見方源走了也沒說什麼,徑直坐在寧知遠身側,“那便打擾了,蘇夫人,荀夫人,還請見諒。”

一開始就是衝著寧知遠來的,蘇荀二人客氣回了禮,便交給寧知遠去應付了。此時眾人多已就位,給帝後和貴妃敬了酒,開始了荀卓卿最討厭的歌舞環節。

鐘鼓饌玉,香影搖曳,蘇錦書卻很是喜歡,荀卓卿微笑著目視前方,悄悄問蘇錦書,“我聽恩鶴談起過這個名字。”

徐盈科這人,名氣比他們這些一品武將大太多,寧知遠、吳越珩、蘇幕、長夫人都頗有些評價。

長夫人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人雖勤勉,樂於細心鑽研兵法韜略,戰場上也算得上勇猛,可惜天生是個搞理論的料,“隻怕有一天成了那紙上談兵的趙括,錯失街亭的馬謖。”

長夫人的第一個孩子沒了,也與此人的指揮失誤不無關係,但是長夫人沒怎麼怨懟過他,“他倒是勸過我彆上馬了,可我是劍南的遊騎將軍,豈有置之不顧之理。”

遊騎將軍約等於地方武將,品級大概是七品或八品,但是劍南安西塞北一帶特殊,遊騎將軍比彆的地方要多幾倍,而且並不在乎俸祿品級,隻關心劍南安危。

而真正比較在乎俸祿品級的蘇幕對此人卻是敢怒不敢言。徐盈科獨自守在劍南的時候,蘇幕寄回來的家書上都是“上有椒房之刺鼻,下有飲食之辛辣”,字字泣淚。所以吳越珩來劍南宛如天降救星一般,蘇幕從未敢輕慢。

吳越珩和寧知遠對這人倒是平常,直到後來皇帝要補寧知遠空下的一品將軍之位時,有意提拔此人,吳越珩氣得來了寧府和寧知遠把徐盈科痛罵了足足兩個時辰。

吳越珩幾乎代表了軍隊對皇帝容忍的底線。他們可以容忍寧知遠被扣上帽子,馮恩鶴被拒於塞外,寧知遠甚至曾親口說過“若真有將才在我之上,便是君要臣死也甘願”。

但是這一切的基礎都建立在六個一品將領能夠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基礎之上。安西自成一派,剩下即便相對安全的劍南他都無力維護,在塞北時幾乎是完全苟在吳寧二人的羽翼之下。

“馮將軍怎麼說?”蘇錦書試探著問道。

“和平年代是個好官。”荀卓卿看四周無人在意,接著說道,“他要提一品的消息以後,恩鶴才跟我第一次提起他的將軍身份,以前用的代稱都是皇帝的二品連襟。”

王丞相家人丁興旺,王修齊乃是當今工部尚書,王修遠常年寄養在外修行,還有一個女兒王修緒,嫁給了這徐盈科,如今正身懷六甲,並未來參加宮宴。

更為難得的是王家這支堂室表親,王忠恕乃是第六位一品武將,常年駐守京城,另一個便是當今皇後王笑愚,年紀輕輕已是十幾載的後宮主位。

即便如此也還不滿足啊。

正思量間,寧知遠戳了戳蘇錦書,“彆聊了,正菜來了。”

話音剛落,便見貴妃娘娘起身笑道,“皇上如今看這些歌姬舞姬看得也乏了,不如臣妾來為皇上獻上祝福如何?”

聲音清脆好聽,話也說得乾淨,倒不像是李尚書家的那幾個。皇帝見她要自獻才藝,便笑道,“你的生辰宴,何必辛勞自己?讓他們來!”

言罷便慵懶地眯起雙眼打量著眾人,翹著的嘴角簡直跟李承澤和公主要做壞事前的弧度一模一樣。

蘇錦書趕緊低頭。

“承澤,你不是愛彈琴嗎?可給你親上加親的貴妃嫂嫂準備了什麼?”

蘇錦書聽罷緩緩抬頭,同情地看了一眼李承澤。

李承澤倒是鎮定,一身杏黃色長袍起身轉至堂內正殿,聲音清越,像陣風似的繞在耳邊,跪答道,“臣多日未練,手上變拙了許多,若彈來生疏,還請貴妃娘娘見諒。”

正是察言觀色的好機會,蘇錦書迅速掃過眾人臉龐,很驚訝地發現,李承澤在這裡應該是很受歡迎的。

諸位妃嬪都看著李承澤麵目微笑,有些初入宮的少男少女看著更是移不開眼,連荀卓卿都笑道,“確實是好看,男的女的見了都愛。”

蘇錦書看著皇後,正欲看她是何反應,卻見皇後也往她這邊瞟了一眼,二人居然短暫地交換了一個目光。

“給承澤把我的那把琴拿來吧,”皇後笑道,“承澤謙虛,我可不能放過。這個殿內太空闊,尋常琴難以壓住。”

不同於表麵的威儀和雍容華麗,這個聲音是很親切舒適的。蘇錦書無端想起小時候春日豔陽時節,陳叔給她爬樹摘杏花,她在樹下仰望的那種懶洋洋的快樂。

正回憶時,便見那個在門口拒了她和公主的掌事宮女捧來一把琴,李承澤接過,謝了皇後便彈起來。

蘇錦書聽著聲音嬌軟輕盈,認出來這是掃白雲。寧知遠當年十幾歲的那場宮宴,掃白雲也曾被捧出,由寧知遠彈了一首《破陣曲》,後來皇帝笑道這琴不是征戰之人用的,便換為叔夜琴相贈。

掃白雲居然被贈給了皇後,蘇錦書確實是沒想到,據說皇後專擅琵琶,琴技並不算出眾。

金殿裡餘音未散,角落裡忽傳來聲冷笑,“掃白雲這等名琴,倒叫個黃口小兒拿來彈靡靡之音。”說話的正是工部尚書王修齊,孔雀藍織金袍映得他眉間戾氣更盛。

方才那些對李承澤甚是感興趣的人,在這一句話之下,多半都畏縮著收回了目光。李承澤指尖微顫,琴聲卻未亂,一曲終了,眾人倒也不知道喝不喝彩,居然小聲議論起來。

蘇錦書能聽到李承澤跟寧知遠的抱怨裡,不時會提及工部。但是這麼多高門顯貴,居然被王修齊一句話躊躇至此,蘇錦書頭一次對王家的威儀有了具體的認知。

正捏著帕子,她忽覺手背一暖——原是寧知遠借著廣袖遮掩,在她掌心劃了個“慎”字。

抬眼見他推出輪椅,玄色官袍上的金線蟒在燭火裡遊動,笑得像把出了鞘的刀,“王尚書好耳力,當年臣在此彈《破陣曲》,聖上親口說過,掃白雲本不宜奏金戈之音,故而交給皇後娘娘奏盛世仙樂。”

那是寧知遠的十六歲,越國軍隊吹響反攻號角的開始,曠達數年的戰事響起了第一聲倒計時。

寧知遠顯然沒打算追憶往昔,話鋒陡然一轉,“如今四海升平,倒不如請尚書指點指點,這《鶴鳴九皋》裡哪段不合宮商?”

酒盞被他重重撂在案上,廣袖又把蘇錦書的酒盞也翻了,琥珀色的瓊漿潑在青玉案上,驚得徐盈科往後一仰,三份酒全打濕在他的袖口上。

蘇錦書鼻尖繞著厚重的酒氣,在這其中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有些像芒種那日的幾個杏花香囊味。

蘇錦書心頭警鈴大作。

“皇後娘娘賜承澤琴,想來也原是為博諸位一笑,”李承澤起身,朝帝後一拜,輕聲笑道,“如今臣這《鶴鳴九皋》的曲,本是借著二位娘娘的光,想著給皇叔獻上一曲盛世景象,倒是讓有些人聽成《□□花》了。”

這話可是把王修齊惹急了,整個人騰地一下站起來,正欲說話,隻聽皇帝笑道,“想得不錯,隻是你看你這琴彈的,把朕的兩位愛卿都彈急了,你可得替朕好好哄哄。”

李承澤回身見一坐一站的二人,拱了拱手,“臣學藝不精,還請二位見諒。”

正說話間,環佩輕響。公主扶著侍女緩步而出,鵝黃色宮裝上的金鳳隨著步履輕晃,發間九尾鳳釵的流蘇分毫未動。

公主對帝後盈盈一拜,“可巧今日承澤彈的《鶴鳴九皋》,正是當年貴妃娘娘入主這莛芳苑時,皇兄欽點的賀曲呢。”

言罷轉身,對王修齊和寧知遠一拜,嬌嗔道,“二位一文一武,反倒是這文官嫌承澤是靡靡之音,武將說這天下四海升平了,我看呀,你們就是看承澤年紀小,指著他不知道尋誰的開心呢。”

說罷,又撒嬌著對皇帝說道,“皇兄聽完這麼開心,反倒是讓承澤受委屈,你快饒了他吧。”

四海升平不是文官換來的,靡靡之音也不是武將在彈;拿四海升平來恭維皇帝開心是沒什麼問題,靡靡之音可就不好說了;委屈是誰給李承澤受的,一目了然。

皇帝撫掌大笑,指著公主說道,“好個三堂會審!茹兒記性倒是比朕還好,這巧嘴也比以前更會說話了。修齊你且退下,先給朕想個好詞兒來。”

言罷指著寧知遠笑道,“四海升平,”又指著李承澤笑道,“盛世景象,”收回手指笑道,“你們說得都不錯!”

“隻是這盛世景象李承澤已用琴曲奉上,寧愛卿,你打算用什麼來賀,這四海升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