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辰(1 / 1)

蘇錦書掀簾進屋時,公主正襟危坐在雕花榻上,素日叮當作響的玉鐲儘數褪去,連發間珠翠都少了大半。

案頭香爐青煙嫋嫋,襯得她眉眼間戒備更甚三分,整個人儼然是當今聖上培養出來的越國暗衛。

“這般陣仗……”蘇錦書話未說完,公主已拽住她袖口壓低聲音,“有何謀劃但說無妨,我連金絲軟甲都……”

話音未落,蘇錦書到底沒繃住,仰著頭朗聲大笑,惹得公主耳尖微紅,鬆手時瑪瑙茶盞碰得案幾脆響。

“承澤殿下到底跟你說什麼了?”蘇錦書笑了許久,才坐起身子揉著笑出來的眼淚,看著公主有些慍怒的神色,笑著解釋,“我確實是來找你做石榴露的,他說的是什麼呀?

公主彆過臉去揪著帕子,鼻尖微微發皺。蘇錦書挨著她坐下,指尖戳了戳她腰間禁步的金絲穗,“方才笑的是有人把金絲軟甲藏在湘繡屏風後,倒像要演《虹霓關》。”

公主倏地轉身,眼瞪得滾圓,“還不是你說什麼賬冊,又是什麼中毒的渾話!”說著自己倒先繃不住笑出聲,又灼灼地看著她,“快說正事,寧遠哥兒房裡的蹊蹺查清了?”

蘇錦書不喜歡在房內說話,總覺得隔牆有耳,便帶著公主依然繞著湖走。公主隻是被她吊著,便跟她出去。

前日暴雨,打得湖裡的碧荷頹唐,蘇錦書引著公主沿湖岸徐行,低垂的葉上還凝著前日的雨珠,正欲歎一聲,便見公主扯著她袖口搖晃,“好妹妹快說,遠哥兒房裡的炭盆是不是藏著什麼密信?還是《淮南子》裡有什麼暗語?”

一片柳葉飄落在公主並無繁飾的發間,蘇錦書伸手拂去。微風拂過,水麵泛起波瀾,恰似寧知遠毒發時攥皺的錦被紋路,寧知遠袖口滲出的苦杏仁味此刻仿佛又纏上她腕間。

蘇錦書回過身,便把這幾日的事情和她認真講了起來。

發現寧知遠袖中被郎中逼出來的苦杏味,她便查找書籍,看到中了杏髓鴆以後的樣子與寧知遠的狀況極為相似。

隻是這毒並不容易中,非得在四五日內飲酒方可毒發。而根據寧知遠發病的時間推算,他應該剛好在發病之前,被聖上叫到宮中飲酒,這倒像是宮內和府上配合好似的。

蘇錦書雖然猜測寧知遠中毒與宮廷脫不了關係,但是對宮裡的事情她並不熟悉,所以隻能先把注意力集中在查找解藥和尋找府內有誰是下毒之人。

對賬時,蘇錦書見杏髓鴆條目下赫然列著紫銅蒸餾釜。這東西原是蒸花露才用得著的,蘇錦書猛然想起前日翻檢寧知遠藥房賬冊裡也有紫銅釜,便忙把賬冊和藥方比對著瞧,越看越心驚。

有十口紫銅釜竟全記在寧知遠那房名下的藥冊裡,偏他開的方子儘是些逼毒散邪的藥物,何曾需用這蒸露的器物?

“那你一開始拿著方子沒有察覺嗎?”公主好奇道,又摘了一支殘荷的杆子,“嘣”的一聲驚起一灘鷗鷺,“方子你早就看過,這釜是什麼用處你也熟悉,結果都放在寧知遠藥冊裡。”

蘇錦書歎了一口氣,便解釋道她剛上位時容忍了很多糊塗賬,又加上寧知遠當初病得嚴重手忙腳亂,竟然把這些東西混過去了,導致她前幾天細細地捋賬的時候一團亂麻。

公主明白她剛開始理家的時候是何等手忙腳亂,便理解地點了點頭,另一側芭蕉葉上積的宿雨忽然“啪嗒”落下一滴,驚得葉下畫眉撲棱棱飛走了。

蘇錦書接著講道,順著這線索四更天時去查藥房後的器具庫,發現了這十口紫銅蒸餾釜果然在其中,這些東西本應在去年冬天賣出去了。

蘇錦書沒敢聲張,等天亮了,便安頓小丫頭把桃木挑子鑽進廢紙器具庫的鎖子旁,若有人近前開鎖,必會被勾住袖口線頭,又趕緊去了寧知遠書房,說要用五十盆石榴花蒸一些花露。

公主會意,點頭笑道,“不錯,能給遠哥兒下毒的人必然是他房裡有頭有臉的人,這樣的人難以脫開身去外麵製毒,隻能在府裡。承澤那天去了你們府上,這人必然得出來恭迎,便正好能聽到你要做這許多花露,很大可能要翻一翻有無多餘的蒸餾釜,他便害怕被翻出來了。”

接著,蘇錦書便借看看石榴花的名義回杏雨軒寫了給陳叔的信,給那人留足了被勾住線頭的時間,寫完以後去了藥房後門廢紙器具庫一看,挑子上已經有了一根靛藍色的絲線。

“我那挑子又細又小,又是桃木的,若非近前開鎖,斷然不能勾住線頭。”蘇錦書歎了口氣,“我寧願是我想錯了,沒想到府上居然真的有這麼一個人。”

公主捏了捏她的手,也不知該如何安慰。

靛藍色的絲線並不少見,難得的是如今暑熱的天氣多穿淡色衣裳,少有人穿深色,除了寧知遠房中的那幾個人因得了宮廷的料子,多愛穿著靛藍色的衣裳。

蘇錦書查了賬發現隻有五人有此料子,而經手紫銅釜的人是何管家和趙嬤嬤,不敢貿然確定是誰,便去了書房把信交給李承澤後,順勢問了問誰有天青色料子,隻有兩個個嬤嬤並書辰何辰和管家,一共五人。

“一位嬤嬤拿的料子甚少,隻做了幾個抹額,另一個嬤嬤的袖口針腳細密完整,而今早我去寧知遠書房找他時,發現何辰的袖口,被勾出來一縷細線。”蘇錦書緩慢地說出了這句話,連帶著自己的表情都是不可思議。

公主在一旁更是驚訝了,二人都頓住了腳步。

“何辰?”良久,公主方歎道,“你可是糊塗了,這不是還剩了一個何管家?”

“寧願相信是何管家也不相信是何辰?書辰的袖口雖不算密,卻也完整,唯有何辰,他向來體麵愛漂亮,偏偏今日的袖子上少了一處針腳。”蘇錦書看著湖中有一香榭,便揚手一指,“那邊也沒人,風景也好。”

二人疾步走至香榭中歇下,蘇錦書倚著朱漆欄杆,石榴裙裾掃過青磚縫裡新生的苔蘚,確認四下無人後便接著剛剛的話題。

“而且,李承澤和何辰,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很微妙。”蘇錦書緩緩地斟酌著,“好幾次了,他們兩人一見麵,必有一人的臉色會變。承澤殿下對書辰很好,但是對何辰卻是另一番模樣。”

蘇錦書正想著該怎麼解釋,沒想到連公主都點了點頭。

“我也有這樣的感覺。不過何辰是從宮裡出來的,又比遠哥兒承澤他們大將近五六歲,想來應該是畏懼多一些。”

蘇錦書覺得公主說得有道理,但是按照她多年察言觀色的經驗來看,應該是厭棄多一些,可是她也拿不出什麼有力的論據。

想起李承澤,蘇錦書又趕忙跟公主說道,“我那日心焦,所以言語舉止間冒犯了你侄子,你這個當姑姑的可得幫我美言幾句。”

公主一臉疑惑,兩道秀美蹙起,“承澤哪是會計較這些的人,你多想了吧?何辰也應該是你多想了,這人有多聰明伶俐你也不是頭一天知道,怎會糊塗到要殺人呢?”

蘇錦書歎了口氣,“宮裡來的,就在宮裡也就罷了,人往高處走,他又何苦出來呢?”

公主笑了笑,說道,“這你便不懂了吧?何辰原本是在皇後娘娘成為世子妃的時候,被挑選入宮的太監。”

“太監?”蘇錦書一臉訝異,“那他……那……”

被林氏救下來了。

實在是很巧,那時的林氏一樣的好交友,愛閒逛,聽說新得了世子妃,又趕上小年夜宮宴,林氏便去湊了個熱鬨。

為了慶賀世子迎娶世子妃,宮裡新給她充了一批小太監。何辰是罪臣之子,也在其中。

“罪臣?”蘇錦書腦中瘋狂計算何辰的年紀,“那豈不是……”

“不不不,和那邊沒有關係,他爹是得罪了如今的丞相才被貶黜流放,沒到斬首那個地步。”公主趕緊擺手,荷葉杆子被她晃出重影了,“跟那事有關的是誅九族,可不是充子進宮。”

跟雍州和奪嫡有關的是誅九族,可不是充進宮當太監那麼簡單。

蘇錦書鬆了口氣。

何辰當時就是聰明伶俐的一個人,不過十來歲便能想辦法逃脫淨身房,衣不蔽體時誤打誤撞遇見林氏。林氏見這孩子又漂亮,說話又聰明,能識字,便跟世子妃把他要了過來,陪著寧知遠讀書。

蘇錦書歎了口氣,“他現在也是聰明漂亮,很多時候我也得去跟他請教問題。”

這麼一來何辰的嫌疑更小了。若他真是配合宮裡謀害寧知遠的人,這計劃未免也太深遠了些,而這製毒之法如此難尋,他十歲就經曆如此大劫,去哪找這方法呢?

林氏對他恩重如山,反倒是宮裡差點要了他命根子,最後怎麼可能不幫寧府幫宮裡?

蘇錦書指尖拂過湖畔垂柳,柳葉尖凝著前日的雨珠,說道,“所以,我邀請你陪我演一出大戲,如此我方能確認這下毒之人究竟是不是何辰。我且問你,宮中如今偏愛何種蒸露法?”

公主抿嘴笑道,“原是九蒸九曬的方子最妙。偏如今中宮娘娘獨愛杏蕊香露,闔宮上下慣會逢迎的,倒把旁的花露都禁了,單許杏花用這古法。”

錦書想起之前看的石榴花章程,蹙眉道,“怪哉,我們府上分明記著這些年送禮用的石榴花露也是這古法,連周府那邊九蒸九曬必用的紫銅釜四季采買數目也不見少。”

公主搖首歎道,“隻是宮裡這般作派罷了,外頭商賈工匠豈能管得?自與衛國兵禍連年,如今聖上還要指著花露稅銀充國庫。若真禁絕了民間的古法,多少販售營生的百姓要斷了活路?這規矩原隻在宮牆裡頭作數,宮牆外並無人知曉。”

蘇錦書笑道,“那我便放心了。改日你去我府上,隻管說要用這九蒸九曬製露給宮裡的人送一些,到時候我們便有理由去查這釜。”

公主搖頭歎道,“如此大費周章,不如直接拿來問問,你便看看賬冊裡這釜是誰經手,再拿靛藍色絲線的幾個人一核對,不就看出來是誰了?”

蘇錦書便又將寧知遠房中的糊塗賬一一道明,“若隻是這麼核實,最後能篩下來的人其實還有三個,何辰,何管家,書辰。”

實際上隻有一個,便是真的少了一處針腳的何辰。隻是何辰如此聰明,若不大費周章用這宮廷秘聞來試他一試,如何能確認他是否真的下了毒,又如何能知曉他是否還與宮內有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