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書剛踏入抱廈,冬畫早迎上來遞眼色。素蘭捧著青瓷茶盞近前回道,“五十盆千瓣瑪瑙石榴已安置在杏雨軒廊下了。”
“難為你周全。”蘇錦書接過茶盅抿了口,腕間鐲子碰著盞沿脆響,“我去杏雨軒透透氣,若有人問,隻說我在理花。”說罷攜了冬畫便走。
杏雨軒裡湘簾半卷,瑪瑙石榴疊著絳紗似的花瓣,杏雨軒的丫鬟婆子們都興奮地圍著,指著說“這個好看”“給你戴這個”,眼瞧著蘇錦書過來,便都朝她笑道,“少夫人快來看花,這可開得真好,真跟那西洋瑪瑙似的。”
蘇錦書微笑著近前,隨手撥弄花蕊,和眾人略略閒敘了幾句便進了房,抓著芳蘭吩咐道,“將前日得的廬山雲霧送到抱廈一壺。”
回了房內,桌上依舊是昨日的一攤,轉頭見冬畫研墨已畢,徑自展了薛濤箋寫信。蘇錦書提筆懸腕,回想著陳叔昔年說的以秋果替春華的偏方。
同一株草藥,根莖花葉的用處很多時候大有不同,但是藥材有急用,當時當令條件又不允許,隻能以秋日之果實代替春日之芳華,暫且提取炮製入藥以替之。
原是陳叔早年偶得的辦法,她覺得新奇,便記在《杏譜》的鬆煙箋夾頁裡。可惜當時年少,並未多記,這又是一個偏方,蘇錦書從未在任何書上見過,所以還是問問陳叔比較好。
狼毫在硯台邊沿輕刮,墨汁沿著青瓷水盂邊沿滑落,倒似垂髫時看陳叔陪她在東南院落搗藥時滲出的汁液。
陳叔已是許久未見,蘇錦書寫著便歎了口氣,估摸著有小半年了,想知道他如今在哪還得去問那兩個。
窗外蟬聲忽地拔高,驚得案頭白玉鎮紙映出晃動的枝影。蘇錦書將信箋折成方勝狀,放進袖口,掃得筆架叮咚作響,“去藥房瞧瞧做露用的器具吧。”
不同於四更天這裡鴉雀無聲的樣子,西苑藥廬氤氳著藥草苦香,熬藥的分裝藥材的人來人往。
蘇錦書邁進藥房門檻,信手撥弄著藥櫃銅環。冬畫跟著她在氤氳苦香裡轉悠半日,忽見自家姑娘掀開湘簾往後院去。
冬畫緊趕兩步繞過青花梅瓶,卻見絳色湘裙掃過青磚地,人已風似的折返回來,隻得攥著帕子愣在百子櫃前,瞥見蘇錦書袖口上晃著寸許靛藍絲縷。
正待開口,卻見蘇錦書眉間凝著薄霜,“看得也差不多了,再去抱廈吧,那邊該去忙活了。”
二人在路上走著,蘇錦書扭頭悄悄問冬畫,“可有人盯到去過器具庫的人是誰嗎?”
冬畫搖了搖頭,“小丫頭回我了,剛剛才派過去人,並沒有來得及注意到是誰,這人行動也忒快了。”
轉過遊廊時,蘇錦書指尖摩挲著那縷絲線。她想著人定然能上鉤,卻也沒想到上鉤上得這麼快,方才去看時那挑子裡已經勾著寸縷靛藍色絲線,以至於她也慢了一步。
晨間在寧知遠屋裡,何辰鴉青衫子滾著雪青邊,書辰天青外袍繡銀線纏枝紋,兩人袖口偏都用著靛藍杭綢,或許還有彆人,她也未記清。
這顏色的料子是寧知遠剛複位時宮裡賞給林氏的,林氏又把大頭分給了寧知遠房裡的人,偏生何辰書辰這兩個最不該沾手的倒日日穿在身上。
蘇錦書回到抱廈,翻出來林氏賞給寧知遠房裡的料子去處,隻歎道好在這部分是林氏記的賬,這料子去向清晰,隻有何辰書辰,何管家並另外兩個嬤嬤有。
她又翻箱倒櫃地翻出來去年冬天的賬子翻開,指尖劃過泛黃賬冊,在紫銅釜經手名錄處停住。
何管家與趙嬤嬤幾個墨字,像鉤針一般紮得她有點疼。何管家年事已高,若這賬上記的是他的名字,隻怕真正經手的人可不止三五個了。
不過好在是排除了一個婆子,隻剩下四個人尚有嫌疑。蘇錦書歎了口氣,她又將湘繡帕子覆在趙嬤嬤名字上。
案頭鎏金香爐騰起一線青煙,纏著靛藍絲縷打了個旋兒。素蘭捧著新謄的賬目進來時,正撞見蘇錦書對著東廂房方向冷笑。
雖然料子是林氏經手,但是這紫銅釜可不知道是誰經手的,再加上寧知遠房裡的糊塗賬實在太多,算盤珠子都打不清爽,還是得去確認一下才好。
看著一旁青瓷蓮紋盞裡已經泡好的廬山雲霧,蘇錦書收好那縷靛藍色絲線,轉身便又去了書房。
蘇錦書捧著茶邁進房時,棋局已經收起,李承澤正倚著紫檀嵌螺鈿炕桌翻書。窗外竹簾篩進的碎金落在他月白綢的暗紋箭袖上,倒似灑了把金瓜子。
寧知遠依然在湘妃榻上靠著,看著她進來,執卷的手一頓,笑道“今日便這麼想我嗎?”
蘇錦書正有些燥煩,心裡默默翻了個白眼,麵上還是和顏悅色地把茶放在桌上,“快喝些伏茶,我有事相求。”
李承澤被逗笑了,用書脊輕叩案頭纏枝蓮紋碟,說道,“已經吃了你的藕粉桂花糕,再飲這伏茶,隻怕今夜要數著更漏入眠。公主的事你就彆催了吧,我好容易來找遠哥兒歇會兒,今晚回去再跟她講。”
蘇錦書也沒多話,從袖中抽出要給陳叔的信箋遞過去。李承澤接過信的指尖在案沿輕叩,瑪瑙扳指在“陳叔”二字上壓出暗痕。
寧知遠撥著青玉算珠道,“陳叔上月好像還在漕河配藥。”
李承澤臉上閃過一絲不快,紙角掃過硯台沾了墨點,“明日我去安排尋訪。”
蘇錦書垂眸理著禁步流蘇,腕間鐲子碰得茶盞輕響,卻也厚著臉皮沒臉紅。
料想著畢竟這李承澤已經給了她支杏花,她卻還要轉投他人;而且作為皇家的人,李承澤還是很難麻煩的。
蘇錦書心裡歎了口氣,眼邊閃過一抹靛藍色裙裾,抬頭笑道,“嬤嬤這湘裙顏色倒似雨過天青。”
竹簾篩進的碎金落在趙嬤嬤裙裾纏枝紋上,映得她鬢間銀絲都泛著青光。
趙嬤嬤退後半步笑道,“少夫人抬舉,這料子原是爺賞的體麵。”她手指絞著帕子,天青袖口露出半截靛藍裡襯,“若是少夫人喜歡,我房裡還有些,隻盼著少夫人不要嫌棄我這個老東西的料子不乾淨才好。”
趙嬤嬤本是一番客套話,站在原地也沒打算真的動作,沒想到蘇錦書一反常態地笑道,“我要布料,你那點可能不夠,賬上記得庫房裡再沒這種料子了,不知這房裡還有誰有,我免不了要去搜刮一番。
寧知遠擱下卷冊,眉毛揚起,一派訝色,“我庫藏裡尚存著七八匹上好天青緞,你要的話叫人去拿便是。”
蘇錦書搖了搖頭,“你那些庫裡料子,怕不是龍涎香混著樟腦氣,我要尋的,是裁過衣裳的鮮亮料子。”
趙嬤嬤絞著帕子退至多寶閣陰影裡,天青裙裾掃過青花梅瓶,“老奴們統共不過五份——安嬤嬤裁了抹額,何管家前日剛裁了外衫。”她福身時耳墜金丁香亂晃,“何辰書辰兩位哥兒倒各做了件新衫子,袖口滾邊用的正是這料子。”
蘇錦書走至她近前,指尖掠過趙嬤嬤天青袖口,低聲歎了口氣,“這針腳倒比繡娘還細密。”
那就是隻剩下何辰書辰何管家三人了,竹簾忽被穿堂風掀起,蘇錦書指尖撫過湘妃竹簾垂下的流蘇,忽地轉頭笑問,“何辰書辰的茶盞還溫著,人倒躲得這般快?”
李承澤眼都不抬地說道,“方才書辰說要去查房裡的月例銀。我倒記得那孩子最怕聽算盤珠子響,便拽著何辰一起去了。”
這話可真不好聽。
寧知遠在一旁看著,頗有些護妻地錘了李承澤一拳,打了個圓場解釋道,“他們倆很喜歡你的藕粉桂花糕,我便讓他們多拿了些去吃了。”
沒辦法了,蘇錦書歎了口氣,隻能是這三個人了。她轉身對李承澤微微一福,笑道,“麻煩殿下幫我捎信了。”
又轉身和趙嬤嬤說道,“也不多拿,勞嬤嬤取二尺的料子放至抱廈即可。”起身又風風火火地走了,假裝沒看到李承澤和寧知遠對視時,兩人眼中莫名的情緒。
蘇錦書直接回了杏雨軒,找冬畫吩咐道,“抽個時間安排人去趟周府,找一下周京榮約個時間。”
蘇錦書轉身拉開帳子去了床上,倚著青紗帳錦衾,鐲子纏著帳鉤叮當亂響,順勢便拉了帳子,抱著腿思量著如今的計劃。
嫌疑人已經鎖定,陳叔的信也送出去了,再接下來就是麻煩公主配合她演一場戲。念至此,她心下稍稍卸了幾分,和衣躺下便睡了。
待到一覺睡醒滿身是汗,拉開帳子望著窗外,杏葉托著斜陽,將瑪瑙石榴的影子拉得老長,恰似趙嬤嬤袖口那截靛藍裡襯得密密的針腳,看得蘇錦書有些迷蒙。
這一覺竟是睡至黃昏。
正待她張口欲喚冬畫,嗓子都有些啞。正想著便見冬畫捧著冰裂紋瓷盤進來,將一側的翡翠荷葉盞擱在酸枝木案上,新沏的君山銀針騰起的熱氣,另一側食盒打開,是一碗翡翠芙蓉燴,看著清爽又可口。
冬畫看著她便笑道,“少夫人可是醒了,公主身邊的昭善已經傳話來了,說是公主這幾日正嫌她院外的湖中蓮花開得寂寞,隨時可以拜訪。快吃點飯吧,今日可是跑來跑去水米沒進呢。”
雖然最後搞得李承澤麵色不善,但是這辦事效率還是厲害,蘇錦書點了點頭,心裡深深地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