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局(1 / 1)

一宿無眠,窗外風狂雨驟,窗內燭影搖紅。蘇錦書盯著十個紫銅蒸餾釜的賬冊,隻覺這些時日一團亂麻的賬目,如今竟如找到線頭,抽絲剝繭般將數月盤桓不去的錯處一一核清。

另展紙研墨,蘇錦書暗自忖度著待辦的幾宗要事。

頭一件自是寧知遠身上的毒症。那杏髓鴆的解法原是明了的,隻是那初綻的杏花甚是難得,須得費些周折。

思來想去,始終還得是宮裡的人,李承澤那株杏花已然表明誠意。

轉念又思及周京榮——這位向來見多識廣,前番找來的徐遊醫也不是尋常之輩,診出寧知遠是因為中毒,而不是像尋常郎中,隻說是腿疾未愈又兼酒毒侵體。

若托她再尋些江湖異人,或能另辟蹊徑也未可知。

再不然就是陳叔了,他遊走四方也不知如今在哪,若是在塞北,或者高山,長恨春歸無覓處,或許轉入此中來,沒準能折上一些山寺杏花製藥。

蘇錦書凝神看著桌上,丫頭們給她放的冰湃的楊梅經過一夜,那紫紅漿果在青瓷盤裡已經有些綿軟,倒讓她想起陳叔說過“秋實代春華”的偏方。

如今杏子已結,若能代花而用之,也不必廢那些周章了,細細地問問陳叔這個方法,或許能解了寧知遠這毒。

第二樁便是尋這下毒之人的首尾。

提筆欲寫時,硯中墨汁在宣紙上洇開,蘇錦書竟不知從何處下手。

此人必得深諳製毒之道,又能在寧府內來去自如。更奇的是杏髓鴆發作時須在三五日內有酒力相助——偏偏那幾日寧知遠奉詔入宮,禦宴上被灌了杏花釀,倒像是早被人掐算準了時辰。

“莫不是這府裡有通陰陽的鬼祟?”她執筆冷笑,青瓷筆洗裡映出半張凝霜的麵龐。

思量了許久,蘇錦書決定還是從寧知遠房中的紫銅蒸餾釜賬冊查起。

卻說寧知遠房中諸般事務,大多是何管家一手操持。林氏雖有主張,但終究是手忙腳亂,所以實際上隻負責一部分。

何總管年逾六旬,還要顧著寧熹房裡的湯藥供奉,少不得將賬冊分與寧知遠屋裡的管家婆子們幫襯。

蘇錦書指尖掠過賬頁,暗歎林氏當真有本事——她負責的賬目與旁人的真是雲泥之彆,前者條分縷析如工筆細描,後者對比之下像孩童塗鴉般潦草,若非林氏分身乏術,必然不會容這些糊塗賬目留存至今。

寧熹隨著林氏和長夫人去了劍南以後,滿屋子的藥吊子、藥爐子並各色珍稀藥材晾在庫房。蘇錦書那會兒剛上手管家,為理清家底了解好情況,把闔府賬冊不論新舊儘數翻檢過。

誰承想這一翻倒翻出好些蹊蹺——那些不在林氏轄製裡的東西,不是悄悄挪去填了西牆角的窟窿,便是教人用障眼法藏在樟木箱底,活似正月十五的走馬燈,轉著圈兒地耍弄虛頭。

彼時蘇錦書剛剛上位,為著不立時撕破臉皮,少不得對許多糊塗賬目佯作不知。那些紫銅釜一類,想來正是趁著這渾水摸魚的當口混入。

原打算待根基穩固後再細細查檢,又趕上寧知遠病至如此地步,倒逼得她徑直將庫中現成的藥物器具取來應急。這麼一來,陰差陽錯,讓那些要命的東西又逃過一劫。

蘇錦書將寧知遠的藥方子細細攤開在案上,指尖劃過“當歸”“鹿茸”等字樣,筆力分外有力道。蘇錦書再三確認這方子裡從來不曾用得著蒸花露的東西。

若說那些紫銅釜是她掌事後新添的,算來三四個月光景,銅器便是一直在擱置著,此刻該蒙了層嶄新綠鏽才是。

若是早就添置,物已陳舊,那蒙混過她眼目應該有其用處。府中上下隻有她愛用這些東西,她庫裡的釜數目皆正常,彆的房裡用這些必然有個由頭。

隻是這西苑藥房她也去過數次,並不記得有紫銅蒸餾釜。如此顯眼的東西,她不可能毫無印象,隻能是去探探藥房後門那邊鮮少涉足的廢置器具庫了。

忽聞打更的梆子敲響,蘇錦書揉了揉酸困的臂肘,發覺竟已交了四更。杏雨軒簷角鐵馬被夜風吹得叮咚作響,案頭燭淚早積成赤珊瑚的模樣。

蘇錦書歎了口氣,低頭就著殘燭細查往來人冊,筆尖忽地停在某處——寧知遠屋裡七八個得臉的,這件事裡竟隻有書辰、何辰兩個未沾分毫。

那書辰素日隨寧知遠東奔西走,倒也罷了;奇的是何辰常在府中當差,往來銀錢過手如流水,竟能獨善其身,倒像那出淤泥的蓮花似的。

淩晨風涼,浸得指尖發麻,蘇錦書拉開簾子望著窗外沉鬱的天色,將賬冊重重一合,起身裹了件月白鬥篷悄然出院。裙裾掃過被狂風驟雨吹斷的杏枝和掉落的杏子,心頭不由得泛起一陣苦澀。

廊下值夜的婆子早躲懶去了,青石板上汪著碎銀似的水窪。四更風裹著殘雨撲簌簌往領口鑽,蘇錦書踮腳踩過石階直往西苑而去。

轉過九曲遊廊去了西苑的藥房後,人也沒幾個。蘇錦書繞著藥房走了一圈,水霧裹著殘雨沾濕了繡鞋羅襪,方才摸到那個廢置器具庫。

烏木門板爬滿青苔,銅鎖眼兒裡結著蛛網,鑰匙插進去澀得似生了根。好容易"哢嗒"一聲,黴味混著鐵鏽味撲麵而來,驚起幾隻灰鼠在梁上亂竄。

十具紫銅釜蜷在黴濕的角落,竟與廢棄的春凳、裂了縫的藥碾擠作一堆。蘇錦書伸手撫過釜身鐫刻的纏枝紋,指尖沾了層黏膩的青苔——這哪是閒置三月的物件,分明是經年累月浸在藥氣裡的老物件。

最裡頭的銅釜內壁凝著層薄霜,撥開積灰細瞧,竟是乾涸的杏霜,撚來隻有薄薄一層,恍若白塵一般。若不是蘇錦書對杏花過分熟悉,是斷然分辨不出來的。

她踮腳去看架子上掛的簽子,泥金箋上赫然寫著“丙戌年冬月處置”,那字跡被潮氣洇得活像哭花了妝的美人麵。

去年她尚未入寧府,連寧知遠都還在塞北打仗。這些早該在去年發賣的老物件,倒似生了腳自己爬回府裡,化成今日她賬冊子上的鬼魂。

蘇錦書按捺下心裡的驚恐,起身環顧四周,確認沒有留下什麼痕跡,便回身依舊鎖好門,匆匆回了杏雨軒,尚不至寅時。

得想個辦法把這人引出來,如果是寧知遠身邊的人,隻怕如今未必肯善罷甘休。

蘇錦書褪去衣物,躺在床上佯做睡著的模樣,心頭暗暗思索著,不覺天已微明,簷下殘雨猶自滴答。

“少夫人今日好生疲憊,寅時過了三刻也不睜眼了嗎?”芳蘭進門來,收拾著問道,顯然是剛睡醒,音色還是懵懂的。

蘇錦書起身,天已放晴,眼見著冬畫眯著眼睛進來要伺候她梳妝,二人匆匆收拾完畢後,依然去了抱廈。

蘇錦書看著這終於能核上的賬子深深歎了口氣,便困得倚著填漆螺鈿榻險些睡著,忽見素蘭捧著個錦緞冊子進來。

那冊子用澄心堂紙裝裱,掐金絲線鎖邊,蘇錦書認出來這是禦賜的手筆。

素蘭道:“少夫人請看,這是上房管園子的祝嬤嬤遞來的石榴花章程。往年都是按太太的吩咐現采現賣,今年特來請少夫人示下。”

蘇錦書接過冊子,但覺腕間沉甸甸的,眉間微蹙道,“為何不照太太院裡的舊例?”

素蘭早料此問,忙回道,“少夫人有所不知,這千瓣瑪瑙石榴乃先帝爺禦賜的珍種,與尋常花木不同。單說那花瓣兒,薄如蟬翼卻色有丹砂和清雪兩色,往年都是專請內務府退下來的老匠人,或製胭脂膏子,或做盆景插瓶。”說著翻出幾頁泛黃賬目,朱砂批注曆曆在目。

錦書細看那圖樣,見每株石榴皆用蠅頭小楷注明:“東角門第三株,甲戌年移自暢春園,宜取南向三枝作盆景”;又見某頁朱批:“六月初二,送李侍郎家十二瓶石榴露,著用青玉淨瓶”。正看得入神,忽嗅得窗外榴花香氣透簾而入,恰與冊中“榴花膏”條目相逢。

“這膏子製法倒似杏凝香露。”錦書纖指頓在澄心堂紙上,但見霞影紗窗濾進幾縷日光,正映著“取卯時帶露花瓣,九蒸九曬”等字樣。

素蘭見蘇錦書凝神,忙添道,“去年丞相府老太君壽辰,咱們府上獻的百子千孫盆景,便是用這石榴膏塗了金絲,在日頭底下……”

話未說完,蘇錦書已合上冊子,唇角微揚,“且去告訴祝嬤嬤,給我留下五十盆,彆的按照舊例即可。要贈予的冊子我明日給她。”

素蘭點頭道,“是。”

蘇錦書看著她退下,便收好冊子,去喚冬畫裝了一份藕粉桂花糕。

待到冬畫回來,蘇錦書拉過來她,在耳畔悄悄叮囑道,“你找個不起眼的伶俐丫頭,去我房裡拿那根細小的桃木挑子,再悄悄去西苑藥房後院的閒置器具庫的門口,鎖子那兒把挑子鑽進去,不要聲張,再不許告訴旁人。再另外派兩個藥房的閒人悄悄地日夜盯著那邊的器具庫,若有人靠近立時報給我。”

說罷,便端著食盒又在路上折了一支石榴花去了書房。

昨日兩人殘局未竟,寧知遠看著精神頭好了許多,披著件單衣斜倚湘妃榻,信手將一枚雲子兒點在星位上。

窗外竹影帶著水痕篩金,積著的水窪照著日頭時不時會晃進一些光,寧知遠盯著棋局眨了眨眼。

李承澤不安分地偏坐在榻的另一側吊兒郎當地下著,腰間係著的羊脂玉連環叮咚作響,笑道,“你這手'鎮神頭',倒讓我想起去年工部奏銷冊上那筆糊塗賬,王修齊那個蠢貨險些把我拉扯進去,結果今年還不罷休,前些日子死了那些郎中,也要……”

話音未落,檻外早轉出個穿月白綾衫的娉婷身影。蘇錦書捧著個掐絲琺琅食盒,腕上翡翠鐲子碰著青瓷蓋碗泠泠作響,“你們倆好雅興,這茶都換了三遭了,還隻管拿黑子白子比劃江山。”

說著眼波往棋枰上一溜,見那黑龍困在隅角。窗下狻猊爐換了李承澤素來喜歡的沉水香,倒是未至午時,暫且不見那苦杏味兒。

寧知遠摩挲著棋子,歎道,“聖上既許我在家將養,倒省得學那工部堂官們天天打擂台。”

李承澤會意,把玉連環往棋盤上一擱,“罷喲,說這些作什麼?你瞧你家寧少夫人新製的藕粉桂花糕,可比咱們這殘局香甜。”

卻見蘇錦書早從食盒底抽出一支石榴花來,悄悄打量了一番四周,見他房中的人差不多都在,便坐在寧知遠身側,掩著花輕笑道,“還有更香的呢,你可知母親府上的那些千瓣石榴花如今又到了采摘炮製的時節了?”

寧知遠看著李承澤敗局已定正是高興,又見蘇錦書在一旁淺笑嫣然,臉上也沾染上笑意,問道,“母親如今不在,你打算如何處置?”

李承澤抬頭看著他二人,歎了口氣,又低頭看著棋盤不語。

蘇錦書說道,“我打算大部分按照舊例,還有一些我想去讓公主來陪我做些石榴膏。先去吳府問問她如今大家是什麼喜好,不然做下了卻不合心意,糟蹋了那些好花。”

李承澤盯著棋盤,並不抬頭,笑道,“也行,我去給她捎句話。你們順便給我也做一些,折了宮裡的花,我得去給皇後娘娘賠罪呢。”

蘇錦書笑著看他,“那你可得給我倆保密好,我是打算做好以後再豔驚四座的。”

三人閒扯了一番,蘇錦書看著李承澤的棋回天乏術,卻見他要抵賴留著日後再下,嬉鬨一番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