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覺(1 / 1)

夏至日來得比蘇錦書想的要快了一些。

可恨寧知遠居然連今天也要去宮裡忙活,蘇錦書簡直要敲死他的腦袋了。往常寧知遠發病多在酉時或夜半,所以這次他幾乎是摸到規律,背著蘇錦書在外找了客棧打算自己熬過這幾天。

蘇錦書在家裡核了幾次寧知遠那邊的賬子核不上,捉來書辰何辰一問,二人老老實實交代了。蘇錦書怒火中燒,擰著何辰書辰的耳朵,讓他倆等寧知遠出了宮綁也綁回來。

賬冊子在夏至日前就焚膏繼晷地處理著,好像被寧知遠這麼一搗亂,搞得他房裡好些賬目核不上。蘇錦書看得心煩意亂,早早收拾了這些攤子去寧知遠房裡等他。

午後尚不至未時,日頭毒得能熔金,蘇錦書便勸屋裡屋外的婆子小廝們多歇歇,待到日頭下去些再出來做活,眾人都千恩萬謝地去了。

待到進了書房,她便縮在房裡倚窗看他的《淮南子》,忽然想起前些時日眾人都紛紛來求這書,又懈怠去看了。正是心煩意亂的時候,蘇錦書索性收了桌上的東西,隻是掐算著寧知遠回來的時辰。

忽聞院外輪椅聲磕磕絆絆,好似被卡住了一般。蘇錦書出門一瞧,但見寧知遠踉蹌倚著輪椅,半幅衣袖浸在廊下打翻的冰鑒裡,十指死死摳著青磚縫,竟似要將指甲掀翻。

“寧知遠!”她方伸手欲扶,卻被他反扣住手腕拽進懷中。一股又香又苦的味道混著血腥氣撲麵而來,那人長眸赤紅,看得蘇錦書心裡一緊,趕忙扶起寧知遠進了書房。

眼看著輪椅是顧不過來了,蘇錦書瞧著四下無人,把人塞進房間裡,又費勁把輪椅扛進來,又四下瞧了瞧,便趕緊拉了所有的簾子合上了門,一套下來已經是累個半死。

正待她去看寧知遠的情況,還未轉身就看到寧知遠從身後罩了上來,那股又香又苦的氣息混著他發間龍涎香,在掩得昏暗的室內凝成粘稠的漩渦。蘇錦書感到肩頭被壓得劇痛,她身後的寧知遠卻死死地抵著她摁在門上。

蘇錦書頭一次眼睜著看到寧知遠站起來的模樣,竟是在如此情形。這人像一個巨大的陰影把她完完整整地圍了起來。緊貼著背的胸膛變得滾燙而堅實,一隻手卻又冰涼地擰住她的後頸動彈不得。

蘇錦書害怕寧知遠會真的把她的脖子擰斷,一麵用餘光去找身邊有沒有什麼趁手的東西,又害怕驚擾到小廝婆子們,一麵使勁咬著自己的嘴唇不敢喊出聲,壓低聲音說道,“寧知遠你瘋了!我是……”

“皇後——”寧知遠喉間滾出沙啞的冷笑,突然掐著她後頸將人翻過來。後背撞上雕花木門的瞬間,蘇錦書被他掐著仰頭,終於看清他猩紅的眼尾。

曾經溫潤如玉的模樣此刻像頭瀕死的獸,長眉擰在一起,眼眸中模糊一片。濕發黏在汗涔涔的額角,藥性燒得蒼白的臉上泛著不正常的嫣紅。

“看清楚……”蘇錦書突然抓住他掐在頸間的手腕,她看見對方瞳孔劇烈收縮,“我是蘇錦書!"

寧知遠很痛苦地皺起眉,垂首連帶著連頭都湊近在她耳畔,呼吸灼得蘇錦書耳朵燙得發疼,聽這人緩緩吐出一句支離破碎的哽咽,“你敢傷錦書……先殺了我!”

蘇錦書雲鬢散亂,心頭大慟,低聲怒吼道,“那你現在在乾什麼?寧知遠你放開我!”扭頭餘光瞥見那方缺角的洮河硯,便抬起胳膊用儘全力給了他一肘子,迅速轉身拿起硯台找他頭上砸過去。

寧知遠禁錮她的手臂卸了力道,這個本該折斷她脖頸的動作,最終變成將額頭抵在她肩窩的顫抖,頭埋進她散亂的青絲間,含糊嗚咽似受傷的困獸。

扶著寧知遠軟下去的身體,蘇錦書心裡想,雖然可能要成寡婦了,但是終究還是撿了條小命回來。

屋內終於安靜下來,蘇錦書此時已全然沒了力氣。縱然她脾氣再好,終究還是沒忍住,一手抱緊寧知遠,一手又給了他一拳。眼看著他悶哼了一聲,又迷迷蒙蒙皺起眉,蘇錦書歎了口氣,認命地把他放到床上。

待到申時三刻書辰來敲門,蘇錦書才振作起來收拾好自己,藏好狼狽的痕跡,開了門看到書辰已經備好了藥。待和眾人給寧知遠灌下去,眼看著人的氣色又好了許多。

寧知遠轉醒已是戌時。睜眼見蘇錦書正對鏡敷藥,月白中衣下,修長脖頸間,都隱約透出青色的痕跡。他倏地翻身下榻,匆匆走到蘇錦書旁邊,待要靠近她時卻停住了,想伸手又不知往何處放。

蘇錦書看著他下床走過來,本有些下意識的驚懼,扭頭一看寧知遠俯著身子小心翼翼地瞧她,兩道長眼睫宛若要融化掉的月亮。

蘇錦書見他躊躇著不敢走近,便轉身捧起他顫抖的手拉他坐在身側,問道,“現在好些了?可知道我是蘇錦書了?”

寧知遠點了點頭,不安地沉默著。

燭火在青瓷盞裡輕輕搖曳,更漏聲穿廊而過。她輕撫寧知遠緊繃的脊背,觸到滿手冷汗,暗歎他也嚇得不輕,又見額角是被她砸出來的紅痕,便歎了口氣,指尖沾著紅花膏子點在寧知遠的傷處。

寧知遠一開始想躲,抬頭看到蘇錦書麵色如常,便低頭乖乖不動。

蘇錦書敷好藥以後,拿起帕子擦了他眼角,雙手撫上寧知遠的下頜把他的頭抬起來,月光從窗欞漫進來,照得寧知遠鴉睫上淚光粼粼。

寧知遠顫抖著輕輕撫上她的手,喉結上下滾動幾回,終是啞著嗓子,說道,“對不起,差點……殺了你。”

蘇錦書見他指節攥得發白,暗歎這人挽弓搭箭,掐人咽喉的好手,此刻又顫得好像托不住半盞茶。正想著該如何跟他講,便見他極力壓抑著情緒,低聲說道,“若真傷著你,我拿什麼償……”

月光移過博古架上的青銅更漏,將兩道影子融作流雲紋筆洗裡糾纏的水墨。

蘇錦書的心浸成濕漉漉的一片,她終究還是說道,“寧知遠,我執意要求你回來的。你在生病,這不是你的錯。”

窗外竹影婆娑,驚起宿鳥掠過琉璃瓦。蘇錦書望著他映著月色的眸子,忽想起陳叔來的那天,他在燈火下看著她說道,希望你能釋懷一二。

從那以後的很多個時刻,寧知遠對她總是心懷愧意。

“寧知遠,你不要再說抱歉了。”蘇錦書輕聲喟歎,放下手看著他說道,“有件事我想和你講。”

寧知遠猶豫了許久,還是追著她的手握上去,好像舍不得這點溫存似的。

“寧知遠,我是你的妻子,”蘇錦書和他掌心貼合,仿佛感覺兩個人手掌紋路都纏繞在一起,“我們遇到的煩難,不管是皇後,殘疾,還是中毒,我早無懼意;我隻盼著不管以後的日子是否安寧,都能和你一起。”

寧知遠仔細地聽著她的話,好像頗為認真地消化了一下,才鄭重說道,“好,不管以後日子是否安寧,我們都在一起,隻是……隻是皇後的事情,你不會想知道的。”

“好,那就等我想知道的時候去問你,或者我自己去查。眼下我確實不想知道。”蘇錦書從善如流,“徐遊醫說,等你熬過夏至,往後都會好起來。我想知道的是,你現在身上好些了嗎?”

寧知遠點頭,“身上已經大好了。”

聽到他這句話,蘇錦書真是鬆了口氣,笑道,“那便夠了。寧知遠,我們來日正長。”

言罷蘇錦書便欲起身走,不曾想折騰了這麼久腿有些軟,寧知遠眼捷手快,站起身摟住她的腰,穩穩抱進自己懷裡。

不同於洞房裝醉的猝不及防,也不是午後被摁在門上的壓迫和驚恐,蘇錦書在這個寬闊厚重的懷抱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寧。

她感覺自己回到了小時候,看著夕陽下的杏花樹枝上幼鳥歸巢,它們的母親會伸出蓬鬆有力的翅膀,把自己嘰嘰喳喳的孩子裹在羽翼下。那時的蘇錦書仰頭看著滿心羨慕,而如今她可以放下一切憂慮,降落在這樣的懷抱中。

寧知遠也舍不得鬆開,貪婪地聞著她的發香,下頜抵在她的雲鬢上,這是他在這世上最珍重的人。窗外月靜如水,窗內燈光跳躍,把這個房間照得如夢如幻,寧知遠輕輕吻著她黑緞一般的長發,囈語似的歎道,“錦書,錦書……”

蘇錦書卸了渾身的力氣,放任自己靠在他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