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服(1 / 1)

“這可怎生是好?”書辰在一側也忍不住問道,捧著燭台的手直打顫,燭淚與冷汗混作一處。

滿屋子人影幢幢,倒似陰司鬼差來索命。蘇錦書扶住床柱,指甲掐進雕花縫隙裡。那紅錦原是姑蘇貢品,金線暗繡百蝠紋,如今內襯玄鳥沾了汙漬,拆洗是萬萬來不及的。

望著那片暗褐色,蘇錦書忽想起她的嫁衣用的是紅綢雲錦。

蘇錦書回身告訴何辰,“你去杏雨軒告訴冬畫,東廂房的酸枝木箱籠裡的嫁衣速速拿來。”

何辰動作很快,不一會兒便捧著衣服趕來,正是雲錦彩線,甚是好看,蘇錦書恍然間想起第一次穿它的樣子。

“取剪子來。”她輕聲道。

滿院仆婦登時噤了聲,不一會兒,書辰捧著鎏金銅剪的手打著顫遞過來。金鳳的紋樣在燭火下明滅,她閉目片刻,鉸刀聲脆生生裂帛,驚起簷下一對宿燕。

蘇錦書回身看著寧知遠愧疚而病弱麵容,安撫他歇下,便拿著兩件雲錦獨坐穿堂。燭淚在掐絲琺琅燭台上堆成小山,十指纏著素絹,血點子卻還是洇透了帕子。

她繡的是玄鳥銜丹圖,一針壓著半針,金線摻著銀絲,密密匝匝將血色裹成團雲。裡頭傳來寧知遠斷續的咳聲,倒像是給繡繃子打著節拍。

繡繃架上紅錦翻作血浪,金針穿梭如飛,指腹早叫絲線勒成血痕。玄鳥尾羽要撚七色絲,丹心須得蜀繡雙麵針,一針一線皆要藏住咳喘。

何辰添第三回燈油時,瞧見蘇錦書鬢角凝著霜,原是月光透過冰裂紋窗欞,正照在她鴉青發髻上。

燭影搖曳,照著寧知遠緞麵上金絲銀線,倒比禦賜織就的更耀目三分,而那嫁衣此刻碎成數十片,躺在繡筐裡像零落的紅梅。

這般縫了許久,蘇錦書拿起袖口細細地瞧著,壓低聲音道,“明日若教人看出破綻,闔府上下都要陪葬。”

何辰在一側點頭道,“這宮中多少雙眼睛盯著,聖上賞的不是衣裳,是敲打將軍府的戒尺。”

東方既白時,蘇錦書方收了最後一針,竟是熬了整整一夜。燭芯爆出個燈花,正落在玄鳥尾羽上,倒似添了把真火,她將繡繃翻轉過來咬斷絲線,齒間嘗到金箔澀味,原是連夜趕工,竟未察覺何時蹭了線上的貼金。

寧知遠在屏風後更衣,咳嗽聲壓得低低的。蘇錦書撣了撣紅綢服,玄鳥頸間綴的珊瑚米珠輕晃。

“夫人……”寧知遠伸手要接玉帶鉤。

蘇錦書卻徑自俯身替他係上,鼻尖掠過藥香混著龍涎香。指尖觸到他中衣潮意,知是夜來盜汗未消。

翡翠鐲子碰著補服金鈕,叮當兩聲,倒比簷下銅鈴更清越。晨光透過萬字不到頭窗格,玄鳥眼珠上的柳絮被映成淡金色,真像活過來要啄人似的。

寧知遠突然握住她手腕。蘇錦書腕骨處還留著昨夜被繡繃壓出的紅痕,經他掌心溫熱一熨,竟比針眼更灼人。她抬眼望見寧知遠鬢角淩亂,想起當時她穿著嫁衣時,寧知遠看著她或許也是這般。

“我真是……虧欠你許多……”

“哪裡的話。”蘇錦書抽回手,順勢撫平他肩頭褶皺。

辰時的風卷著藥爐餘燼撲進簾櫳,寧知遠錦衣下擺掃過青磚地,玄鳥金翅在明暗間忽閃。

蘇錦書倚著門框看轎子轉過影壁,腕間紅痕漸漸褪成淡青。冬畫捧來紅棗茶時,見她正撿拾地上的碎錦,一片片拚在竹榻上,漸漸顯出個鳳凰的輪廓。

冬畫把茶捧至她身前,歎道,“喝點吧。這嫁衣難得,委屈了少夫人,可彆再把身子也熬壞了。”

蘇錦書搖頭,疲憊笑道,“倒也不怎麼可惜,隻是想起當年在蘇府,母親為了雲書居然去弄來這紅錦,屬實是愛女心切。”

接過紅棗茶,蘇錦書眼下又有了幾份堅毅。

“這世上的煩難,不是我想躲就能躲得過去的。今日賜禦酒,明日賞紅綢,後日又不知輪上什麼。既然前頭這些難關都熬過去了,日後必然不敢輕易言棄。”

再熬過一個夏至,一切都會好起來吧。

蘇錦書補覺至未時方醒,才知周京榮並公主候在堂上多時,二人知她醒來也不客氣,直接捧著茶盞就衝進裡屋瞧她。

杏雨軒內湘簾半卷,茜紗窗欞間漏下斜暉萬點。蘇錦書略整鬢發,將昨日衣裳汙損之事搪塞過去,隻道寧知遠宿疾反複,連夜照料才漸漸好些。

公主歎道,“你可真是辛苦了。”

蘇錦書精神已經好了許多,見案上茶湯尚溫,知道二人憂心已久,心裡反而難過,說道,“我已經大好了,你彆擔心;寧知遠得了京榮介紹的遊醫,如今也好了許多,往後的難處也不多了。”

公主說道,“這遊醫倒是厲害,行蹤還如此隱秘,彆是神仙來的吧?”

周京榮撫掌而笑,“我知道他是因為我父親當年病時,他曾登門吹噓自己醫治過丞相府的嫡子。你們可知前些年丞相府的病?”

蘇錦書了解不多,隻是隱約聽說過三年前丞相府中的嫡子王修齊曾中過毒,太醫院束手無策,後來被一個江湖郎中醫治了半年也便好了。

“那江湖郎中甚是神秘,來個人冒充也說得。”公主質疑道,“這事我有所耳聞,據說是江湖郎中夜半冒雨而來,隻歇了一夜便走了,所以隻有幾個人見著。”

蘇錦書問道,“他可說王家公子中的是什麼毒?”

周京榮笑道,“也是花木之毒,這遊醫說他專擅治花木。”轉身對公主笑道,“治好了不就行了,既然錦書覺得寧將軍好起來了,那便算他個神醫,彆說給王修齊治過病了,便是給玉皇大帝治過我也信。”

公主掩麵而笑,點頭稱是。

蘇錦書想起當今王皇後也是丞相家的人,便歎道,“這宮裡太醫連皇家貴胄都治不好?我以為他們治不好寧知遠,並不是醫術的原因。”

“宮裡太醫院的人醫術必然是高明的,隻是那些年丞相家裡確實式微。”公主撇下茶盞歎了口氣,“這些年和衛國打仗,我們又何嘗不是窮兵黷武地奉陪著呢。”

自從與衛國交戰以來,越國武將的地位越發地水漲船高,文官便沒那麼受人待見了,太醫院見風使舵不肯儘心也是有可能的。

窗外日影西斜,蘇錦書望著案上香囊出神。自與衛國戰事平息,太醫院趨炎附勢之態愈顯,昔日武將門庭若市,如今文官重得聖眷,這些人自然知道要往哪處走。

蘇幕如果說算得上轉投陣營換來從龍之功,那王丞相可是從頭到尾都堅定地站在當今皇帝這一邊,連皇後都是自己家的侄女,所以約莫著太醫院的舵又偏向文官那邊去了。

想到皇後,蘇錦書便問道,“你們有沒有收過杏花香囊?中宮賞賜後又轉贈的?”

周京榮搖頭,公主卻點了點頭。

周京榮歎道,“我隨父親這許多年,見識過不少的東西。後宮裡那些人個個都是製毒高手,打胎毒殺不在話下的,你幾個膽子敢收宮裡的東西?”

“我有何嘗不知呢,隻是收還是得收,到時候去宮裡還要專門佩上,方顯得受寵若驚。”公主轉身問道,“錦書你對杏花多有研究,這些東西你可看出什麼蹊蹺?”

蘇錦書搖頭歎道,“你高估我了,昨日給我的香囊我竟沒察覺出來什麼不對,許是準備盛宴太過匆忙而疏忽了。不過想來那香氣倒彆致,我且仿製個無害的予你佩著,免教娘娘見責。”

公主點頭笑,“如此甚好。”

三人商議了一番,公主和周京榮見她無恙便離開了。蘇錦書送客後倚在錦枕上,聽得外頭玉階響動,抬眼正見寧知遠坐在輪椅裡,朝服未褪便匆匆而來。

“我在房裡休息了整整一日,看你這般勤快,實在叫我慚愧。”蘇錦書眼波流轉間帶出三分笑意,“下朝不過半盞茶時辰,拖著病體就趕過來了,吳越珩行事都沒你急。”

寧知遠挨著榻邊,指尖輕輕摩挲她手背針痕,悠悠回道,“公主剛過門的時候我隻笑他日日娘子娘子掛嘴邊,如今我自己也有了娘子,隻恨不能日日陪在身側,倒是比他還猴急一些。”

回握他的手,蘇錦書如今已經甚是熟練,“我又不走,不必擔心,你在一日我陪你一日。倒是你現在身上又不好,政務上的事又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在做,聖上如今看你這般還是不肯放過嗎?你又何必這般不辭辛勞地事事求全呢?”

蘇錦書一直覺得寧知遠身上有一種接近盲目的赤忱。

她尚在閨中時,便知道寧家小公子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竟自請纓領了禦賜的虎符。京中王孫公子多在章台走馬,偏他跨著塞北黃沙馬,鐵甲披霜。

那時的少年尚未成為能征善戰的將軍,要風餐露宿,要櫛風沐雨,要化險為夷,要死裡逃生。

即便他帶兵向來捷報連連,軍功立得比旁人快了百倍,也少不得聽著他的消息而心生哀歎,這樣一個少年,竟然早早入了虎口,把自己的大好年華全放在磨牙吮血,殺人如麻的戰場上。

市井或是坊間,有人歎他英武,但更有人笑他癡。蘇錦書如今也記得他第一次帶兵打了勝仗,銀鞍白馬遊街而行時走過蘇府的巷口,有人問他,小將軍,雍州城牆都塌了三載,聖上何曾撥過一粒粟米?

那時的寧知遠會勒馬回望,眉間磊落如洗,“君父自有丘壑,吾輩當為前驅。”

說罷便轉身,正好撞碎蘇錦書牆頭的杏花,惹得周圍人都善意地哄笑。寧知遠迎著春光,發梢都照得發亮,對著院內的蘇錦書拱手揚眉,說道“得罪了”,轉身接著走他的路。

待到今年春分凱旋那日,金鑾殿上卻擲下謀逆的罪狀。蘇錦書聽公主談及此事時,常會聽人歎道,“他是真的有些癡的,爬下輪椅跪在朝上脊梁筆挺如槍,既不辯駁亦不磕頭,隻將玉笏端端正正叩在階前。”

蘇錦書總能看到他在月下擦拭那麵叔夜琴,寒光映著半闕《孟子》沉思。或與他辯論,或與他爭執,常常能聊至深夜。

兩人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隻能以寧知遠摟著她,藏在她頸窩撒嬌賴賬,看得她心軟成一片才算作罷。

後來番邦犯劍南,聖旨急召,他又推著輪椅進宮,當日便醉酒歸來。蘇錦書曾為了給他找大夫,去過他昔日的舊部尋他當時的軍醫,最後軍醫沒尋著,倒是那些將士見了她無一不拜,紅著眼眶道,“多謝嫂夫人為將軍日日憂心,嫂夫人長命百歲。”

蘇錦書當時隻感到莫名其妙,回來同寧知遠一並講了,他摸著她的頭發笑,“我家夫人為我辛苦至此合該是我拜你才對,日後你找他們隻叫我去便是。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我雖九死其猶未悔,這才哪到哪呢,他們確實是小題大做了。”

話未說完,氣得蘇錦書想敲他腦袋,“你敢給我死一個試試看呢!”

坊間傳言愈烈,有說他是愚忠的癡兒,有罵他是沽名的佞臣。蘇錦書倒是希望他真的不在意那些言論,可歎眾口鑠黃金,寧知遠眉間的神色又何止落寞二字。

滿城百姓隻見將軍凱旋,殘腿而歸,卻不知他的銀袍之下藏著的不是殘腿,而是一顆戰戰兢兢的心。當初對朝廷一片赤忱而戰戰兢兢,如今又因為連累了她而常戰戰兢兢。

“隻可惜原想著你可以在這裡隨心所欲,日日安寧,結果倒累得你這般……”他聲音漸低,長眸裡盛著暮春細雨,“前番禦酒,今遭花毒,偏都與我脫不得乾係,你這安穩一生怕是得毀在我手裡了。”

蘇錦書歎了口氣,果然又是將這一顆戰戰兢兢的心剖開給她看。

可寧知遠又何曾連累了她呢。

昨日辦的宴會,那些家長裡短她雖不愛聽,卻也少不得耐下心來聽了許多。她平日裡隻道自己的日子一日賽一日的負累,聽了這些人的言語,心裡歎道這天下婦人隻有一個勝一個的難做,豈有安然逍遙之人呢。

嫂嫂婆婆小姑子如何刁蠻,丈夫如何花天酒地納妾娶婢,聽到寧知遠沒有通房丫頭竟然都覺得蘇錦書在瞎說,甚至勸她趕緊給寧知遠補一個。

她日日頭疼的掌事對牌是多少人搶都搶不來的東西,出門在外丈夫向來不聞不問,生了女兒臉都要拉三丈長,在外攀附卻都想著靠自己的妻子做裙邊社交,靠嫁女兒做高門嶽丈。

有人勸蘇錦書趕緊生一個小子和宮裡的文官權臣家的小孩攀個娃娃親,蘇錦書當時險些把口中茶水噴出來。

她洞房裝睡,寧知遠便推著輪椅自己走了;喜歡讀書寫字,寧知遠便著意書坊徽墨;愛討論政事,寧知遠有空就抱著地圖往杏雨軒跑;不喜政鬥,在陳叔來的那夜試探著問過她以後就再沒提起。蘇錦書反複回想那夜,隱約覺得當時應該是錯過了什麼,或許寧知遠早就想跟她剖白自己裝殘的事情。

蘇錦書知道他從宮裡回來醉酒那日並不願讓她看到自己的醜態,後來病重也不想讓蘇錦書操心尋醫,如今也不想讓她違心去宴請婦人。隻是蘇錦書想這麼做,寧知遠也接受了,並為此深深地愧疚著,宛如昨日的咳嗽聲。

他不想咳,但他毫無辦法,隻能儘力壓低自己的聲音,不要打擾蘇錦書縫針。

蘇錦書這婦人家做得未必就有多安寧快活,但是她也明白,如今的生活已經是寧知遠竭儘全力以後能拿出來的全部了。這份戰戰兢兢的赤忱之心皇家看不上,蘇錦書卻很想收下。

她珍重這份心意,所以沒辦法怪他。就如同當年尚在閨中時,她不是怪蘇府有多不安寧,她隻是怪這生活孤苦無依,除了陳叔冬畫再無人在意她。

“你可記得七年前?”她忽然轉了話頭,菱花鏡裡映出雙頰飛霞,“你第一次打勝仗歸來,騎著白馬遊街而走,上一刻還英姿勃發,下一刻便撞到蘇府伸出牆的一株杏花。”

他記得嗎?蘇錦書心裡陡然增了一份忐忑。十五六歲的寧知遠,正是春風得意的好時候。

寧知遠怔怔望著她笑靨,回想起當時,自己也笑了,“是,想來那才是咱們第一次見麵,宮宴是第二次。你當時蹲在東南院子還是小姑娘呢,梳著個雙丫頭,不知道自己再過幾個月就要在宮裡的杏花叢裡哭鼻子了。”

蘇錦書粲然一笑,卻是不服氣地哼道,“你當時也不過十五六歲,人小鬼大,得得瑟瑟的,看見就煩。”

正要開口,卻見蘇錦書斂了笑意,指尖撫過他官袍上的補子,聲音輕得像簷角銅鈴,“你不必總是覺得抱歉,我雖揪心你的事,但我做什麼終究還是隨了我自己的心意。從前總覺著這補子沉甸甸的壓人,如今倒盼著能分走幾針,你好能歇一歇,喘口氣。”

從前她總厭惡蘇幕的官服,看著像是一塊精致華美的裹屍布,裡麵裝著一個個行屍走肉。

可如今寧知遠展臂將人攬進懷裡,蘇錦書順勢將臉埋在他胸前,四爪蟒紋硌著臉頰,她卻在這樣的懷抱裡感受到安寧。

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