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則(1 / 1)

書房內李承澤與寧知遠有些政事相商,蘇錦書也沒有多留,寒暄幾句便離開了。

隨著寧知遠的權力逐漸恢複,京城之中的權貴之家也重新對寧府展開社交。蘇錦書被搞得不勝其煩,索性天天去吳府待著。

“真給你聰明壞了,拿著我做幌子,一句'公主相邀,豈敢推辭',眾人也隻是怨我攔了他們趨炎附勢的好機會。”公主在房裡埋怨,臉上依然笑盈盈的,並不著惱,“你姐姐前些日子還問我呢,說寧將軍的婚姻生活幾何。”

雲書?

公主迎著她頗感意外的樣子,點點頭解釋道,“你們不願和京城這些婦人來往,可是日子久了都是免不了的事。雲書向來在坊間小有名氣,幾乎每次婦人集會都有她在。”

蘇錦書半晌無話,凝神看著湖裡的荷花,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蘇雲書愛熱鬨,愛集會,愛一切花團錦簇的東西。她年少時也陪蘇雲書去過不少地方,倒不是姊妹情深,隻是蘇雲書覺得“以人短才能顯己長”,蘇錦書又懈怠打扮,越發能顯出雲書濃稠的豔麗。

有次她倆外出,蘇錦書戴了一支杏花簪子,旁人見了便誇了幾句,蘇雲書悶悶不樂,回家以後發了好幾日的脾氣,後來免不了被趙氏陰陽怪氣嘲諷了許久,連蘇幕都問及她是不是急著想出閣。

不願再回想,蘇錦書有些漠然地答道,“無所謂了,她的事我也不甚關心,公主跟她暢所欲言便是。至於婦人集會,我也有我的圈子,並不在乎是否合於大流。”

公主也不氣惱,拉著她便在園裡逛了起來,二人邊走邊說。

吳府的規模和寧府差不太多,也是五進,外加兩個院子。和寧府不一樣的是,公主身份尊貴,直接住在正房。

公主也是個愛花的人,院子什麼花都有,月季玫瑰百合牡丹,各色香氣連蜂蝶都繞得暈頭轉向。樹倒是隻有些垂柳,這會兒柳絮落在花圃裡,成了粉墮百花洲。

出了庭院便有一片小湖,荷花蓮花種得滿滿當當,池裡的鴛鴦鴨子鵝都沒什麼落腳的地方。二人便繞著湖走,眼下是初夏,花還是含苞待放樣子,花枝倒已經長得高至岸上人的手邊,公主順手就摘了一支。

“曾經父皇在時,吳府也纏上一場政變,當時我還小,並不覺得有什麼,”公主一雙纖纖玉手撥弄著花瓣,悄聲說道,“後來我成了吳家的媳婦,眼看著曾經熟稔的人變得冷若冰霜,我雖傷心但更是高傲,日日窩在寧府,隻是陪著珩哥談天說地的。”

蘇錦書很是好奇,“你畢竟是公主呀!對你冷若冰霜?”

公主笑了笑,搖了搖頭,“我小時候在宮裡是個直腸子,好友並不算多,勢力也沒多大。父皇對我甚是嬌慣,我多少有些恃寵而驕,並未費心經營過什麼,離了宮更是如此了。”

談及往事,連公主都要歎氣。

蘇錦書想起寧知遠說,誕下公主的那位嬪妃入宮雖晚,但是時機卻巧,一入宮迎頭趕上奪嫡之戰,所以不得不卷入其中。後來貌似是做了替罪羊,死的時候不過三十來歲。

“公主這個身份,我並不知該如何利用。後來皇兄對我多有仁慈,我便想著這或許是我的一個優勢,”公主糾結著用詞,“他慣常是有些有些……睚眥必報。”

糾結了半天也沒挑出來一個好詞,嚇得蘇錦書趕緊瞧了瞧周圍,隻有一片鴨子嘎嘎地叫著,好像是幾隻堵住路了。

公主看她探頭探腦的樣子好笑,便說道,“放心吧,我們府上沒什麼問題,承澤是搞這些的一把好手,不然就我這個性子,死八百回了。”

你知道就好,蘇錦書默然歎氣,她隱約猜到公主的母妃多半是當初選對了邊,最後用自己這一死,救了孩子這安穩一世。

公主把荷花瓣一片片地摘下來,接著說道,“有天珩哥從宮裡回來,竟然是抬回來的,說他見了宮裡的娘娘沒有做完三跪九叩,因蔑視宮廷而罰了廷杖。”

蘇錦書甚是驚訝,“這得是什麼娘娘啊,要一個一品威化大將軍三跪九叩地拜她?”

公主淒然一笑,“皇後娘娘。”

蘇錦書閉嘴了。

“自那以後,我便了解了許多,日日去皇兄皇後麵前討他們的好。”公主撇了撇嘴,“帝後他們好像隻是很喜歡這種感覺……就是眾人對他們臣服的感覺。”

蘇錦書點頭,畢竟吳府沒什麼大問題,想真拿捏也找不出什麼錯處,便要在這些地方上找點他們的茬,合了帝後心意便不追究了。

隻是這帝後心意著實難測,連公主也要這般費心去了解。

公主揪完花瓣,捏著跟光杆,搖搖晃晃,“吳府倒是確實好起來了,珩哥一開始還覺得委屈了我,後來就直接加入我,見我對宮裡那兩個諂媚一分,他便變本加厲諂媚十分,想開了就好。後來我也和其他婦人或是要員社交,誥命也好,女官也罷,互通些消息總是好的。”

蘇錦書明白公主的意思。連她出身皇宮,也要如此行事才能保住身邊周全,她蘇錦書哪有這門路,隻能是多多去探索一些消息,甚至要去討宮裡人的歡心,這是身為京城婦人躲不過去的一部分。

長夫人心不在此在劍南,而她們生來就在天子腳下,一朝龍顏震怒,即便軍功在手門第顯赫,倒楣也是頃刻間的事情,這就需要婦人搭起來的關係,去探探宮裡是什麼想法。

公主拿著那根光禿禿的荷葉杆,玉腕輕揮敲她的腦袋,“想明白了嗎?本公主可傾囊相授了呀,你這笨猴子。”

蘇錦書點了點頭,對公主感激一笑,深深拜了她一個萬福,“多謝公主肺腑之言,我深知你一番心意,以後我都會改的。”

這可真的是剖心剖肺的話了,但凡傳出去幾句,公主都得遭殃。公主也沒客氣,穩穩當當地接了她這一拜,二人依然繞湖而走。

回想起蘇雲書,蘇錦書說道,“雲書打聽寧知遠做什麼?”

公主扔了荷花杆子,捂著嘴笑,“我很懷疑她舊情難忘,畢竟大權在握又狼子野心這種形象也蠻招人喜歡的,她雖喜歡前者,又沒那個膽子招惹後者,想來也是日日矛盾。”

日影移過小橋,二人也走累了,對坐臨水亭台。石案上龍泉青瓷盞裡浮著今春雀舌,公主纖指頓住,望著池畔幾個躬身掃塵的婆子歎道,“這京城婦人中,哪能事事求全啊。”

“何止京城婦人呢,天下婦人誰不是這般。”蘇錦書將茶蓋輕輕合上鎏金蟾鈕,話音未落,有風過將案頭《女誡》嘩啦啦翻至“屈從”章,露出夾在其中的半幅輿圖,墨跡勾勒的塞北山河猶帶戰火餘溫。

“是啊,眾人皆苦,所以雲書如今守在閨閣中,才盼著能找一如意郎君,若入了此道,便隻知天下誰都有不得已的難處。布衣白丁如何,王侯將相又如何,不也照樣要三拜九叩,彎了膝蓋,折了臂膀嗎?隻是我雖能理解雲書趨利避害之心,卻難做她的同道之人。不管是珩哥還是寧知遠,我都難以棄他們於患難而不顧。”公主收回目光,又信手折了支半開的蓮花。

“所以我說雲書倒算得通透。”蘇錦書自嘲地笑了笑,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盞底鏨刻的狻猊紋,“如今想來,代嫁之事,雲書可是脫離了這一番苦海,多為幾日閨中女兒,省得為人母為人妻,為了旁的人操碎了心。”

如今她眼看著寧知遠明明天縱英才,也得蜷在輪椅中低眉順眼,她為妻子,也隻能陪著他惶惶不可終日。

猛禽折翼,猶勝樊籠。這世上的人啊,誰不是忍著痛把斷骨往錦衣裡藏?寧知遠少年時率八百輕騎直搗衛國軍帳的英姿,終究成了龍椅上那位的眼中釘。他不得不裝出一副孱弱的模樣,昔日砸在敵將頭上的那方缺角的洮河硯旁,如今卻放著治療腿疾的琥珀色藥湯碗。

從古至今,商鞅車裂,韓信未央,哪個不是鳥儘弓藏?輕撫手中的茶盞,蘇錦書忽覺這冷硬物件竟似寧知遠的眉眼——溫潤表象下藏著棱角,稍不慎便要被見血封喉。

她望著水中的影子,恍惚見著重重宮闕如巨獸蟄伏,無論是近側的公主還是荀卓卿,抑或是遠方的吳越珩和馮恩鶴,再加上這天下苦苦謀生的黎民百姓,都匍匐在這隻巨獸之下。一出《千忠戮》你方唱罷我登場,朝朝代代就這麼過來了。

高門朱牆下,零落依草木,關中昔喪亂,兄弟遭殺戮,官高何足論,不得收骨肉,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如公主所說,或許她可以躲進小樓成一統,但是她們做不到,她們終究還是和這些人共情了。

簷角銅鈴忽亂,一群灰雀驚飛掠過琉璃瓦。蘇錦書望著它們投在牆上的碎影,恍惚想起那人昨日披著單衣在她庭下看她做杏花茶,輪椅碾過落花的聲響,竟與幼時聽見蘇幕深夜銷毀朋黨書信的聲響彆無二致。

“對了,蘇幕要去劍南了,這次好像是常駐,雲書說蘇府現在忙著給他打包衣物,估計三年五載是回不來了。”公主回頭看了看,確認一下長夫人不在近側,“我覺得劍南情況可能比較複雜。”

蘇錦書也心有餘悸地看了看周圍,沉默著點了點頭。這兩個都去劍南,說明劍南確實糟糕。蘇錦書回門那日他二人便一同入了宮,能拖到現在可能是實在拖不下去了。

二人心情頗為不寧,待到午後蘇錦書便回去了。蘇幕要去劍南的事情估計長夫人也聽說了,蘇錦書想著回去見見她。公主沒有留她,隻說來日登門拜訪。

等蘇錦書搖搖晃晃進了門,卻見長夫人出門去尋荀卓卿玩去了。正欲回房,又想到寧知遠豈不是可以趁此時敲詐皇帝一筆,便轉身朝寧知遠書房走去。

午後蟬鳴聲漸起,夏日的午後已經開始惹人厭煩起來。寧知遠這片竹林的好處便鮮明起來,翠綠的竹竿好似微微發涼,頂著竹葉掩映著竭石路,蘇錦書一入其中,便感覺涼快了許多。

蘇錦書繞進小道,入了庭院,見庭內的小廝都在綠茵下偷偷躲懶,見了蘇錦書要起身,她便招手讓他們再歇歇,自己打了簾子進了書房。

寧知遠的精神還是不大好,午後正是疲乏之時,寧知遠坐在輪椅裡,手上還拿著一份文書打著盹。蘇錦書沒有驚擾他,幫他卸了紙張,理了理頭發,便坐在一旁凝神看著他。

蘇錦書總思量著給他找個郎中,托周京榮給介紹了好幾個,雖然她不喜社交,但是太醫院的人蘇錦書倒是耐下心來,頗下功夫去交往了好幾個。

但是寧知遠總是拒絕,蘇錦書懷疑他是被人看出來裝殘,便暗中提示了好幾次把脈是看不出來殘沒殘的,寧知遠還是油鹽不進,蘇錦書隻得作罷。

瞧這人的睡顏總瞧不厭煩,他的眼睫很長,眉毛斜飛入鬢,給人一種凜然的感覺,但是鼻頭又是翹起來的,兩側鼻翼如珠,蘇錦書隻覺可愛,相處得久了,感覺自己腦子也時而不大清醒。

蘇錦書很期待寧知遠能告訴她沒殘的事情,對她真的毫不設防。在此之前她也可以理解他的苦衷,隻是希望那天能早點到來。

寧知遠並沒有睡多久,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就醒了,一睜眼便看到蘇錦書趴在他旁邊,臉頰肉柔軟地擠在胳膊裡,杏眼半睜著正暗自喟歎,迷迷蒙蒙中他上手揉揉她的腦袋,捏了捏她的臉。

一時兩人無話。

“我想著來看看你……看你最近精神不大好。”蘇錦書雙頰飛紅,強做鎮定,認真想了一下,“有件事要和你講。”

寧知遠打了個哈欠,坐直身子,對她換上一臉笑意,“請講。”

“我剛從吳府回來,和公主聊了一些事情。”蘇錦書斟酌著措辭,“最近你在朝廷應該還算順利吧?”

劍南出了事情,寧知遠在朝堂應該分外重要。六個一品武將,隻有兩個在京城,寧知遠是其中之一。

寧知遠點頭,“是這樣。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其實我也斟酌了許久,要不要借這個機會跟聖上好好聊聊。”

蘇錦書認真點頭,若能是洗清罪名,一句話也算是恩賜。畢竟寧知遠現在這個姿態可太低了,去了宮裡被人踹一腳可能都不敢回聲,腿上是假殘,蘇錦書擔心他心上真殘了。

“我求了給馮恩鶴添些補給。感覺他真的在天天喝西北風。”寧知遠低頭很是疲憊地笑了笑,“起碼我現在身邊有家人好友相伴,他那邊也不知道過的什麼日子。鴿子上隻會說一切都好,想也不可能。”

蘇錦書聽罷,默然點頭。荀卓卿近來也提過,寧知遠自重新上朝以來,就想方設法為馮恩鶴求情。幾人畢竟是生死之交,如今又同病相憐,蘇錦書沒法多言。

“我知道你擔心我,”寧知遠朝她俯過去身子,拉著她的雙手放在自己腿上,抬著眼看她,“彆難過,如今我已經好多了。雖然我不願意承認,但是當今世上確實是歪風橫行,隻要手上有權有利,世人皆對你和顏悅色,哪問什麼緣由因果。”

蘇錦書翻過手掌,和他的兩隻手掌心交合,手指觸到他的一些繭子,她忍不住摩挲了一下,才緩緩說道,“很累嗎最近?聽我一句,去看看大夫吧,我一直疑心你那天喝的酒有問題。你的酒量你自己清楚,怎麼會醉到不省人事呢?”

寧知遠搖了搖頭,手倒是沒舍得放開,“酒沒問題,是宮廷特製的杏花釀,雖然比你做的要烈很多,但大差不差。隻是他確實是想往死裡灌我,我印象裡好像是想探探我真殘假殘。”

蘇錦書沒忍住,手收了一下,又趕緊鬆了些勁。

寧知遠好像沒有在意,稍微頓了頓,接著說道,“但是我畢竟是真殘,所以他也沒捏到什麼錯處。公主跟你說過些什麼嗎?你彆擔心,公主有時迫不得已,是因為皇家的苦衷,你無事一身輕,凡事不必勉強自己。”

隻要能過一個安穩的日子就可以了。

林氏心熱又大方,向來沒有苛責,長夫人爽朗,心直口快,處處親切,翁公病弱,到現在都沒見著人,也不要求媳婦伺候,寧知遠又足夠善解人意,她的願望確實是早就滿足了,滿足到連陳叔許久沒來都沒注意到。

可是總是這樣得隴望蜀,日子久了便心生一些妄念,蘇錦書迎著寧知遠望向他柔和似水的目光,發現他眼裡倒映著的自己終究是一個凡夫俗子,俗不可耐。

她開始不自覺地期盼著寧知遠每日的歸來,開始不自覺地支棱起耳朵搜尋著有關寧知遠的一切消息。書房簡直要變成她的第二個房間,書辰已經可以閉著眼睛招呼她“少夫人來了”。

她開始期待寧知遠每一次向她伸過來的腦袋,開始欣賞寧知遠吃完她泡的杏花茶以後露出的每一個愜意的表情。甚至期待他能真的開心,而不是對著她會演出來的“我很開心,你彆難過”的那種開心。

遇到寧知遠之前,她從未想過自己竟會如此貪心,竟敢妄求他人情緒幾何。那時的她如一泓靜水,波瀾不興,可現如今,竟然已是漣漪不斷,水波不平。

蘇錦書慢慢抽出一隻手,覆上寧知遠認真看她的雙眼,試圖平複一下思緒。恰有微風渡過窗紗,竹葉窸窣的聲音讓蘇錦書有點分不清,是風還是手掌下忽閃的睫毛,究竟哪一個亂了她的心神。

寧知遠乖乖地一動不動,唯有握著她另一隻手的手指不自覺地微微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