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1 / 1)

吳越珩要出發劍南的消息,不在蘇錦書的意料之外。

事實上隻有劍南危險了,寧知遠才能被啟用,他從背上叛亂的罵名,就開始成為一個迫不得已的選擇。

想要兼而得之,隻能是往後的日子再慢慢斡旋了。

“所以你就天天往這裡跑?”長夫人看著公主,甚是不服氣,“隻有你家珩哥走了,你才想起這兒呢。”

公主笑得很不好意思,假裝低頭和蘇錦書忙著逗小孩子,“家裡悶嘛,承澤也天天往外頭跑,就我陪著爹娘,蠻無聊的。”

蘇錦書看著她們正想說什麼,窗外熏風慵懶地卷著槐花的香氣飄進來,蘇錦書打了個噴嚏,兩人連帶著孩子都看著她笑了起來。

時值春末夏初,杏花的花期結束了,槐花的花期正好,長夫人很喜歡看,仰著頭說“紅漆黛瓦配上綠樹白花,長得像我們劍南的刺繡”。院子裡常常香氣四溢,蘇錦書一進門就香得鼻子直發癢。

長夫人雖然因劍南之事焦躁不安,但是吳越珩的本事她也是見識過的,日子慢慢過著,她也安下心來。

“承澤殿下沒去嗎?寧知遠說,他喜歡跟著珩哥出去。”蘇錦書想了想,試探著問道。

提及此人總有些不爽,她對李承澤了解過少,而李承澤在她麵前又總是一臉的諱莫如深。自從那日書房外竹林前一彆後,蘇錦書總想著這個人。

公主又很不好意思地笑,“承澤哪會領兵打仗呀,走著走著就自己跑了,回的時候才去找珩哥。也就是小打小鬨了,哪能在這種緊要關頭帶著他。”

真是皇家子弟,蘇錦書心裡冷笑。

“遠哥兒呢?近來可好?”公主問道,“珩哥走的時候讓我常去宮裡問詢一些消息,這樣能幫幫遠哥兒,我倒是沒怎麼去過。他應該是順暢的吧?”

蘇錦書歎道,“應該是吧?前些時日聖上賜酒,灌得他昏天黑地。要是這樣就算過了關,那聖上真是善心難得了。”

可是那又怎麼可能,蘇錦書心裡補了一句,磨難還在後頭呢。

公主倒像是不疑有他,還是非常樂觀,“皇兄可能長記性了,這日子還真離不了他們幾個。往後就是想辦法洗清罪名,慢慢來吧。”

長夫人和蘇錦書對視一眼,沒敢多說什麼。

自從滿月宴後,長夫人和蘇錦書也閒不住了,又趕上寧知遠也去忙事務,劍南又不安定,她們妯娌二人有時會去街上走走,散散心。

或者去蘇錦書嫁妝裡的那幾個商鋪書肆,或者去周京榮家名下的一些商鋪小聚,滿月宴後荀卓卿和寧家人的態度也好了許多,幾人常常小聚,會聽到不少市井傳聞。

不出蘇錦書所料,現在寧知遠的名聲可能比司馬昭還難聽。攝政大臣,權傾朝野,挾天子以令軍隊,什麼難聽話都有了,要想洗清罪名,隻怕如今是南轅北轍,比之前更為艱難了。

“比起這個,”蘇錦書想了想,還是向公主問道,“遠哥兒的酒量一向很好,那天聖上賜的酒也是非同尋常,居然能把他灌成那樣,他醒來後我問他,居然什麼都不記得。”

“發酒瘋了吧?醒來不好意思承認?”公主笑道,對上蘇錦書平靜的目光,便翹起嘴解釋道,“開個玩笑嘛,他去宮裡必然不是要去享福的,聖上要重新啟用,恐怕也得遠哥兒能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才行。”

長夫人點了點頭,蠶眉有些曲折,“確實是,遠哥兒近來無精打采的,我去問他,他也隻說是政務繁忙。想來也得是事情堆積太多,朝廷才會召他趕緊去當牛做馬,他又腿腳不便,必然會比往常疲憊。”

蘇錦書卻感到深深的不安。寧知遠的演技非同尋常,且不說裝殘能瞞過宮裡人,實屬藝高人膽大,就說那天若不是酒後傾訴,連蘇錦書天天在他身邊看著他,都沒發現寧知遠對她從嫁過來那天開始就有那般歉意。

他向來臉上隻是活潑開朗,即便蘇錦書的觀察力,也隻能注意到他有些時候是在強顏歡笑。

可是如今卻是連裝都裝不住,演都演不動了。真是政務繁忙嗎?蘇錦書滿腹疑慮,寧知遠沒殘,必然不是生理上精力不濟的原因。

念至此,她也頗有些心虛地看了看兩人。雖然她三人已是親密無間,但是寧知遠裝殘的事情,她也沒敢和這兩人提,隻是一味地陪寧知遠演著。

等他回來去書房問問,總這樣可不行,得去找個郎中看看,蘇錦書心裡拿定主意。

等到了黃昏,蘇錦書辭過二人,便打算去書房等寧知遠。因臨時起意,也不好麻煩他人,囑咐了流光去跟自己房裡的人說一聲,便獨自一人悄悄地來了。

寧知遠的審美和她迥然相異。去他的書房隻有一條羊腸小道,曲徑通幽,碣石密布,所以他常跟蘇錦書抱怨,當時修路的時候沒想著要坐輪椅,現在每次去書房,輪子都顛得難受。

書房外全是茂林修竹,沒有一朵花,有二三小廝在打掃庭院,環繞著竹葉斑駁,遮得很是嚴密,若是朗朗舒月之下能在此捧書夜讀,倒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她有時候會和寧知遠在這裡看著地圖和書肆裡拿來的書,一起討論一些觀點,二人誌趣相投,常常能探討至深夜。有好幾次差點沒禁受住寧知遠和他書房的美□□惑,險些就留下來過夜了。

想到這兒,她又忍俊不禁。上次跟寧知遠說起《孟子》,寧知遠堅定維護孟子觀點,隻有依賴君主仁政才能辦大事,士農工商無一不仰賴君主仁德,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利益不過是俗世煙雲。

蘇錦書認為仰賴君主是有條件的,隻有國富民強才能說禮義,上服度則六親固的上一句,是衣食足而知榮辱。飯都吃不飽誰跟你天天仁義,誰給我飯吃誰就是仁義,誰對我有利可圖誰就是仁義。

兩人越聊越激動,搞得書辰頻頻探頭來看,以為兩口子有了口角。

可是這樣一個信賴天命君主的人,身上背著篡位攝政,圖謀不軌的罵名。這世上的事,就是這般荒謬。

蘇錦書想著,進門時呆呆地撞上個人,一抬頭,那人拿著一本《淮南子》瞧著她,定眼一看,居然是何辰。

何辰和書辰二人都是寧知遠的貼身小廝,但是總是書辰陪寧知遠多一些。蘇錦書對寧知遠心裡沒什麼芥蒂,唯有一件事她現在想起來,心裡還是皺巴巴的。

回門那日回家的車馬裡,蘇錦書問及為何公主拜訪還要吳越珩捎口信,寧知遠搖頭示意她噤聲,後來好像忘了這回事一般,也一直沒跟她解釋。

倒不是蘇錦書斤斤計較,主要是寧知遠這人實在細致體貼,唯有這一事做得不太尋常。蘇錦書便留了些心,發現他身邊沒有何辰的時候,連說話也會放鬆許多。

後來聽她房裡王力家的婆子說,這何辰是林氏從宮裡要來的,認了何管家做乾爹,又比寧知遠大幾歲,又聰明識字,林氏便要他管著寧知遠好好讀書,所以寧知遠從小就有些怕他。

看著這本《淮南子》,蘇錦書也有些又敬又怕。

這本書在如今甚是流行,因方學士前些時日興起校注,一時間竟然是洛陽紙貴。可內容實在高深,連她都看得雲裡霧裡,何辰居然在此背著眾人悉心研讀,實在欽佩。

“少夫人怎麼在這兒?衝撞了少夫人,何辰該死,”何辰趕忙放下書,衝蘇錦書躬身道歉,“遠哥兒還沒回來,我便想著先給遠哥兒收拾收拾……”

蘇錦書連連擺手,“你愛看書這是好事,畢竟你這麼個聰明人,多看些才好。我打擾你了,你且先在這兒看著,我去裡屋等就好。”

何辰起身,也沒坐住,趕忙收拾好東西就為蘇錦書烹茶,倒給蘇錦書看得甚是慚愧,便也跟著收拾些點心準備一會兒吃。沒一會兒功夫就收拾完了,書房內頗有些尷尬,蘇錦書便看著房裡的鎏金狻猊香爐發呆。

好在沒多久,蘇錦書便聽到輪椅在羊腸小道上磕磕絆絆的聲音。

蘇錦書心下暗喜,趕忙起身去出門接他,何辰在一旁給她打了簾子,二人繞過庭院,便看到竹叢中有一人,身形俊秀頎長,頭上一根白玉簪,竹葉掩著臉麵,蘇錦書心下暗叫不好。

過了一會兒,坐在輪椅裡的寧知遠也出現了,身後跟著推著輪椅的李承澤,再後麵跟著書辰。

蘇錦書歎道果然是他,以後來寧知遠書房可得提前說一聲再來了,天知道要遇見些什麼人。

寧知遠顛了許久才過來,看著他二人,便笑道,“你們兩個這是怎麼了?不高興我回來?”

我們兩個?蘇錦書看著李承澤翹起的嘴角,便回頭看,恰好捕捉到何辰沒來得及收起的,略顯厭煩的表情。

他也討厭李承澤?

李承澤在後麵輕輕一笑,夾著風中竹葉聲,音色甚是好聽,“怕是見著我不高興了,既擾了嫂子的閨房情趣,又添了何辰的麻煩,少不得今天要討人嫌了。”

說罷,便推著寧知遠進了書房,很不客氣的樣子,他們三人便在後麵跟上。

李承澤把寧知遠安置好,便直去角落拿起寧知遠的“叔夜”,按著弦撥弄了兩聲徵音,歎道,“真不愧是廣陵之器,果然不同凡響。”

寧知遠冷笑了一聲,說道,“你要喜歡直接拿去。”

李承澤搖了搖頭,“以後有一天,你會很樂意奏響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