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書無奈隻得扭頭,臉色頗有些慍怒,也不敢發作,隻是說道,“殿下腳步真是輕巧,民女不曾恭候,還望殿下恕罪。”
李承澤穿過小路,很好脾氣地翹著嘴角,走到蘇錦書身側說道,“無妨,剛剛問過遠哥兒,他說他新得了一本方學士親自校注的《淮南子》,我求了看看,他便讓我自己來了。”
言罷,突然向蘇錦書靠近道,“姑娘這杏花白玉簪甚是好看,也不知是何處得來?這般精致,倒不像是尋常工匠能打造出來的。”
蘇錦書往後退了一步,慍怒道,“還請殿下自重。”
李承澤見她已是忍無可忍,便識趣地退後,笑道,“失禮了,還請恕罪。”
蘇錦書也不多話,收起臉色,拜了一拜,扭頭便走了。
路上不由得思量剛剛從書房出去的那人好生熟悉,若不是這李承澤壞了好事,必然是能看清的。
提起這白玉簪子,蘇錦書更是生氣,這簪子原是蘇錦書小時候看陳叔手上有一根類似的,杏花樣式,長而鋒利。
樣式雖然惹眼,但是白玉又顯含蓄,並不招搖。蘇錦書甚是喜歡,便求了陳叔給她照著原樣做了一個,一般她是舍不得拿出來戴的。
念至此,蘇錦書不由得憤憤地回頭看了一眼,隻見那李承澤站在那片竹叢之下,身量修長,衣袂和竹葉一起隨風擺動,快要融進那片竹林裡了。
那雙珍珠般的眼睛正溫和地看著她遠去,蘇錦書轉過頭來再沒理會。
蘇錦書回到正房,宴席還未散去,寧知遠在一旁跟吳越珩公主兩個人聊著什麼。她也不客氣,直奔寧知遠身邊而去。
寧知遠看她過來,瞧她麵無表情,很是訝異,笑著問她,“怎麼了娘子,誰惹你了?”
蘇錦書看著寧知遠,心情一下子好了許多。一樣是笑,寧知遠笑起來就真誠一些,眉眼彎彎的,鼻頭翹起,即便坐在輪椅上也總是會不自知地朝她靠近,總想讓她上手摸他的頭發。
“沒什麼,今天都沒和你說幾句話,想你了。娘子娘子的,跟吳越珩混在一起淨學了這些。”蘇錦書也沒客氣,張口就拿著旁邊那兩人打趣,“你在這裡跟人家兩口子摻和在一塊,倒是沒招人煩。”
吳越珩可不樂意了,衣衽一收,胳膊搭在一旁的案幾上,探著身子繞過寧知遠,對蘇錦書說道,“你對著你家這個說誰呢,打量我們聽不出來?也不知道哪兩口子,新婚夜就拉著手不放了,也沒覺得滿堂賓客都是煩的。”
公主在一旁捂著嘴笑,笑著還加了一句,“現在這不是,過來找遠哥兒拉手來了。”
蘇錦書很喜歡公主這個人,除了跟吳越珩在一塊的時候。
“我們家錦書可是新媳婦,跟你們兩個皮糙肉厚的不一樣,彆可著打趣。”寧知遠看蘇錦書笑開了幾分,便也沒多想,“珩哥說,聖上已經在考慮重新啟用我的事情了,左不過這兩日。”
吳越珩也收起笑意,認真說道,“劍南的情況很不好,但是朝堂上的情況更不好。畢竟聖上一下子貶了兩個一品武將,再貶一個怕是連安西四鎮都得問問怎麼回事。”
蘇錦書沒敢說話,心裡罵道朝堂這不是應得的麼。
吳越珩歎了口氣,接著說,“咱們越國這十幾年仗打下來,武官才是朝廷裡的頂梁柱,好不容易打完了皇上突然來這麼一出,真是……”
“沒腦子。”公主接道。
這話還得公主說。
“我殘了以後上不了戰場,貶我也在意料之中,”寧知遠想了想,接著說,“塞北當時也確實得留一個人,二品武官在那種地方不夠用,本來是想調個彆的一品來輪換,沒曾想朝廷自有安排。”
“文官想控權?”蘇錦書看這幾個人這麼口無遮攔,膽子也大了起來,“所以展示一下他們的權利。”
“擔心功高蓋主,所以先下手為強?沒必要吧,皇兄還沒到這個地步。”公主搖了搖頭,步搖輕輕地晃了晃,“他不怕這個,怕的是他們做了什麼虧心事吧,心虛了才想拿捏你們。”
蘇錦書敏銳地感覺到一旁的寧知遠呼吸一滯。
沒有讓蘇錦書多想,寧知遠說道,“皇上把今年的春分祭日大典改成……改成審判大會,我聽到一個說法是,因為去年春天來得早,收成不好,所以想轉移視線。”
公主納罕道,“不好到要拿一個一品武將來祭?”遙遙地看著桌上的盛宴,她阿彌陀佛了一聲,“真是罪過了。”
吳越珩看她可愛,摟在懷裡笑著,“沒有的事,去年春天確實來得早,我記得春分的時候宮裡的花都落了一地。可是收成沒什麼耽誤,南方才是主產區,那邊四季如春,並無影響。”
蘇錦書也不懂了。
“總之,”公主坐起身,總結陳詞,“皇兄也好文官也罷,想收拾你,結果沒成這是顯而易見了,會用你,但是你也得放低姿態,先把這關過了再說,起碼彆天天背著狼子野心的罪名,明明乖得跟條哈巴兒似的。”
寧知遠哼了一聲,拱手,“微臣謝過公主殿下。”
聊了半晌,酒足飯飽,蘇錦書和寧知遠去送賓客,蘇錦書滿心疑慮。
寧知遠書房的人是誰?李承澤又剛巧那時去拿書,待到她想去和寧知遠商量,隻見寧知遠也是滿臉的問號。
應該是發愁近來啟用他的事情,這皇帝也不知道會給他設個什麼坎,才能紆尊降貴地給寧知遠駁一駁如今這些難聽的罵名。
日子並沒有等多久,滿月宴後過了不到半月,聖上宣寧知遠入朝。
蘇錦書第一次和遠方蘇府的趙氏共情,人終究會變成這樣麼,蘇錦書簡直一刻也坐不住,趙氏和長夫人在房內,她徑直站在圭表前,三個人跟陀螺似的,被宮裡的皇帝拿著一根名叫寧知遠的鞭子抽得轉得飛快。
從卯時開始,到如今已是午時還沒消息,午後正房的芍藥都被曬得無精打采,看得蘇錦書更是焦躁。耐心已幾乎被耗儘,實際上她現在更衝到宮裡指著皇帝的鼻子,讓他快快還夫君來。
托公主的福,消息終究是來了,不到未時便派人來說,寧知遠恢複被削之權,但是考慮到身體不便,隻留在朝中為政,不可離開京城。
至於名聲,給的說法是:非常時刻,戴罪立功。
蘇錦書歎了口氣。她倒是不在乎寧知遠權利如何,隻是希望寧知遠彆被罵,能洗清名譽。結果這麼一來,他倒更成了野心昭昭的司馬懿,聖上才是委曲求全了。
林氏看她依然皺著眉頭,便安慰道,“徐徐圖之吧,不可急這一時,這一動總是好過一潭死水,好孩子快來吃盞茶,你這杏花茶自己都沒嘗一口。”
蘇錦書回屋,就著長夫人手裡的茶喝了一口,長夫人拍了拍她,也歎了口氣。等到酉時三刻確認寧知遠一切安好隻待出宮,林氏便叮囑書辰等寧知遠回來,直接先去蘇錦書房裡,兩人歇息好再回來見她。
蘇錦書唯有感激。
寧知遠的腿腳“不便”,所以等他回來,天色將晚。一團一團的杏花落了下來,蘇錦書在庭外剛甩掉頭上堆著的花瓣,就又被晚風送來一團。待她正要罵一句今年的花期怎麼這麼長,便聽到沉重的輪椅聲。
她快步上前,抬頭望去,隻看到何辰書辰推著輪椅繞過小徑,待到壓過花枝,才見寧知遠麵色酡紅,兩眼迷蒙,精神萎靡,好像喝醉了一般。
等到近了,寧知遠抬眼望蘇錦書,一臉歉意,“聖上賜酒,不敢……不喝,書辰說…母親讓我來…見你,怕你擔心。我一切都好,你彆…彆難過。”
蘇錦書眼淚快要掉出來了,連忙對二人說道,“你們快回去吧,我來照顧他。”
二人猶猶豫豫,寧知遠便對他二人揮了揮手,兩人便把寧知遠送到蘇錦書的房內後離開了。
寧知遠酒量極佳,蘇錦書是知道的。洞房那夜,他當時雖酒氣極重,顯然是被灌了不少,卻仍把華服中的她又輕又穩地抱起,即便她當時猝不及防,也沒被驚到。
後來談及征戰,寧知遠會自豪地說,每次出征前夜,都會與將士們豪飲禦賜美酒一壇,仿效霍去病灑酒於泉,祈願百戰百勝。
如今卻連腦袋都是勉力支撐,等何辰書辰一走,便無力地靠在她懷裡了。
蘇錦書和冬畫把他抬上床,芳蘭端來醒酒湯和水盆,蘇錦書便讓她們都下去了。
畢竟寧知遠是裝殘。萬一被發現,可是要掉腦袋的欺君之罪。蘇錦書尚不清楚何辰書辰知道多少,但是她房裡的人還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蘇錦書喂他喝了醒酒湯,給他脫了外套,解了發冠。待到扶著他睡下的時候,被寧知遠一把拽住了袖子,拉到了他懷裡。
蘇錦書安撫著順他的背,“回來了,回家了,這會兒在我房間裡,睡一會兒吧,晚上我照顧你。”
肩膀動了動,好像是點了點頭。
待到蘇錦書欲放下他起身,寧知遠卻摟著不讓她走,她便由著他抱。就這麼抱了良久,寧知遠囁嚅著說了什麼。
“什麼?想喝水嗎?”蘇錦書靠近他,聽他說話。
“對不起。”寧知遠說道,沒等蘇錦書反應過來,聽到他接著說道,“你彆…哭,我以後不會……讓你…哭了。”
蘇錦書很是詫異,雖然她心裡確實已經淚如雨下了,但是臉上卻是鎮定的,怕不是把她錯認成了彆人,便哄著他說,“好了好了,我不哭了,我好得很。”
“你替你姐姐……嫁給我……”
蘇錦書心裡一沉。
“你不高興。我……本來應該…知道的。”
看來是沒認錯人,蘇錦書趕緊解釋,“還行,其實挺高興的,尤其是知道你沒事……”
“哭了……哭了一路。”寧知遠接著說道,“你哭了……一路。手上都……是淚。妝……”
蘇錦書正欲解釋,便感到脖頸裡有水滴下來。是寧知遠在哭。
“對不起……我想著……悔婚,可是……聖上……”
他哽咽著,淚越流越多,半天說不出來完整的句子,蘇錦書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感覺自己也快要哭了。
“你對我…好,你對我……笑著,總是……看著我……一直拉……我的手,你怕我…難過,又總是……看著我。”
蘇錦書也無聲地流下了眼淚,收緊雙臂,把他抱得更緊。
察言觀色是她從小寄人籬下,自學成才的本事,可是她長這麼大,這是頭一次得到回應。
從她有記憶開始,她就得看明白什麼話可以問陳叔,什麼話不可以,不然會讓他傷心歎氣;她要看蘇幕從朝中回來,什麼臉色,和她的房裡能拿到的份例有幾分關係;她要看趙氏今天是不是生氣,會不會遷怒到她身上,由此來判斷問安聲音是高還是低;她要看蘇雲書今天宴會回來有沒有滿意,她插上的簪子是不是蓋了蘇雲書的風頭,要讓她去趙氏麵前告告狀。
她後來也習慣性地去看她身邊所有人的臉色,包括寧知遠。
蘇錦書確實在擔心他,他也收到了她的擔心。
“我……好的時候……沒看過你,如今……你看著我……對我好……”
“好了好了彆說了,”蘇錦書擦了擦眼淚,“還行吧,你好的時候我也沒怎麼看過你,不熟。”
蘇錦書趕緊調整情緒,哄著他說道,“快睡吧,快睡吧。明天醒來就好了,醒來的話,我們再好好說。”
等她扶著寧知遠躺下,寧知遠還朦朦朧朧地眯著眼睛,瞧著她,舍不得閉上似的。
蘇錦書很不客氣地一把拉好床幔,起身去了另一側的床打算在這兒歇息,這樣的話寧知遠要是夜裡有什麼不便,她也能反應過來照顧他。叫冬畫進來鋪好簟子,她去掩了窗戶。
窗外暮春夜靜,月明星稀,照得林斷山明,庭院中花瓣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蘇錦書閉好窗,不再去看。
此時無心愛良夜,也不在乎明月西樓,蘇錦書拉好帳子,心裡滿是忐忑。輾轉著便安慰自己道,入了宮安全回來,算是過了這一關了,等劍南再安定下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