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在她身側,轉頭笑道,“還得是我的乖侄兒,那本公主就不客氣了。錦書,快過來。”
蘇錦書心下想著,真是躲不開了,便轉身過去,對那人拜了萬福,笑道,“見過殿下。”
言罷,起身瞧那人站在花蔭下,身旁一簇芍藥開得正豔,越發襯得他頎麵秀眉,雙目含春,對她拱手道,“嫂子客氣了。”
幾個人的輩分很亂,你叫我姑姑,我叫你姐妹,他叫我嫂子,亂成一團。好在年輕人都不在乎,問過以後,李承澤才大蘇錦書兩歲,幾句話下來便以名相稱了。
李承澤長得確實和公主很像,看得蘇錦書很是恍惚,尤其是眉眼處,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瞳仁黑而亮,睫毛密而長,長在一個男人的臉上過分秀氣。
這家人的頭發是真多,隻是這李承澤的頭發全都乾乾淨淨地束起,同蘇錦書一樣,也隻插了一根白玉簪,麵上好像清水一般,乾淨得很,反倒越發襯得那雙眼睛格外招人,身上一件月白對襟窄袖長衫,再無彆的繁飾。
比公主少了幾層雕飾,姑侄兩個坐在一起,一個嬌豔欲滴,一個清水芙蓉,一副眉眼,兩模兩樣,看得蘇錦書隻覺好笑。
那李承澤見了她二人也才聊了幾句,便見吳越珩不知從哪裡折的幾支棣棠,過來找他家娘子。偏偏公主樂在其中,跟著他便去了。
蘇錦書隻得硬著頭皮,跟這位不速之客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氣候如何,春光如何,遠哥兒如何,公主如何,陳叔如何。
陳叔如何。
李承澤撥弄著身邊斜插出來的一支芍藥,笑道,“陳叔早年在蘇家來往,後來蘇按察使走馬上任劍南以後,陳叔便自感在蘇府多手多腳,偶爾也去寧家和吳府待一些時日,我便是在那時與陳叔相識。”
這般熟稔的語氣讓蘇錦書心中頓生不快,仿佛陳叔與他更為親近似的。不過老陳曾解釋過,原是盼她能嫁入尋常人家,因此有許多事未曾道明,而李承澤顯然已失去了選擇尋常人家的機會了,所以早就知道一些事。
“陳叔過往頗令人頭疼,殿下卻不嫌麻煩與他往來,不知如何向你皇叔叔交代?"蘇錦書摘了一朵芍藥,捧至鼻尖狀若嗅花,假裝不經意地輕聲試探著,心中對這人的立場尚存疑慮。
李承澤摘了一片花瓣下來,臉上還是翹著嘴角,好像一副麵具一樣扯不下來,“皇恩浩蕩,怎會糾纏一個黎民百姓呢?前塵往事,不過是燒糊了的卷子,湊活著過吧。”
皇恩浩蕩。殺父仇人的那種。
“不過錦書,錦書嫂子你還是萬事小心,”李承澤頓了頓,變得麵色不善,“寧府並沒有看上去那麼安寧,聖上雖然高抬貴手,但是……”
李承澤收起嘴角,凝神看著她,語氣低沉,“靜水流深。”
蘇錦書被他這一下子搞得有些愣怔。
“不過你已經知道了罷,姑姑方才不是說,她已和你講過,皇叔叔可能會近日啟用遠哥兒的事,”好像蘇錦書的錯覺一般,李承澤又恢複了他的笑容,“若是突然被召見,你可得在家做好準備。”
蘇錦書按捺住心裡的萬般不安,點頭道,“昨天第一次見麵就囑咐我了。”
李承澤笑意這才深了些,眼波流轉著,說道,“小姑姑是這樣的,嬌柔可愛,從小都慣著她,慣成宮裡難得的直腸子。頭一次見小姑父就嚷嚷著要嫁給他,頭一次見長夫人就認了姐妹。”
蘇錦書想了想公主,又想了想吳越珩和長夫人,完全可以理解,這三個是一類人。
那你呢?蘇錦書心裡納罕道,你又在想些什麼?看著李承澤那雙漂亮的眼睛,隻覺比公主的那雙要陰沉了許多。
蘇錦書不是一個喜歡麻煩的人,李承澤雖然看著和顏悅色,卻總讓蘇錦書覺得莫測高深,幾句後自感話不投機,便告辭了。
轉身之際,仿佛看到他眼裡有一絲難察的失落。
也罷,蘇錦書心道,畢竟是如此俊美的皇家子弟,何曾經曆過他人先行離開的時候呢?她思量了一會兒,便起身去找她的好友。
蘇錦書雖愛讀書,但是看得雜而不精,女則女訓隻限封皮,四書五經觀其大略,市井話本悉心研讀,因此頗有一番說書的好本事。她這幾位好友便是誌同道合之人。
比如深得其父真傳的太史令之女方源,和京城同知之女周京榮。
每個朝代的太史令都有一種“承太史公之誌,錄不諫之史”,什麼皇帝什麼勳貴,在我太史令的筆下,通通都得被審判審判。這位太史令全家上下一身反骨,從先帝到如今都頗讓人頭疼。
蘇錦書對皇帝的暴戾早有所知,隻是太史令如今卻安安穩穩的,一家人四世同堂甚是和美,這讓蘇錦書很是訝異。
而同知乃是皇商周叔度,專賣絲綢。雖是生意人常年四海為家,但是早年多在雍州一帶,因當地富庶,生意好做;雍州遭難以後又去金陵一帶,出海便捷。後來據說有一個金陵的同知薛家,因不通聖意,遭了大災。
這下周叔度可深感聖意難測了,居安思危,舉家遷至京城,結交各類京官,時時把握動向,連兒女名字都從了“京”字。此人與蘇幕甚是交好,二人在朝下引為知己,因此也常去蘇府做客。
但是他家這女兒周京榮卻與其父性情迥異,算得上是叛逆,光逃婚就逃了三次,至今未嫁。
她隨父親從小見慣了世上興衰無常,因此不慕名利,生性淡泊,皇商之女穿著打扮分外樸素。蘇雲書曾在背後嘲諷她穿得像個“叫花子的”,但是卻與蘇錦書分外投契。
蘇錦書羨慕她行萬裡路見多識廣,周京榮稱讚她讀萬卷書會講話本子,一時之間竟是知己難得。
故而她二人能來寧府的原因也大相徑庭,方源能來是因為“方家滿門倍感榮幸”,一家子差點就敲鑼打鼓地來了,而周京榮則是我行我素,自己溜出來的,蘇錦書到現在都不清楚她家知不知道她在寧府。
周京榮一時半會兒沒找到,卻看到方源與一婦人在親熱聊天。那婦人身姿纖長,膚若凝脂,舉手投足間分外優雅,遠看著像隻鶴。待蘇錦書走近,便聽到方源笑著叫她“荀嫂子”。
荀卓卿,馮恩鶴的妻子。正當她猶豫要不要上前,方源早已招呼她過來,待到那荀卓卿扭頭看過來時,蘇錦書便不好再推辭走上去。
方源臉如其名,一張方圓臉,闊麵端莊大氣,輪廓四平八穩,加上濃妝像朵初開的牡丹似的,加之此人才剛及笄,正是年輕心熱的時候。
荀卓卿和她走在一起也不意外。
蘇錦書與荀卓卿相互廝認過以後,便分外小心翼翼地聊了起來。隻有方源不太在意,和二人高談闊論,因她家幾個都給寧知遠和馮恩鶴求過情。
“你們倆倒是同病相憐了,”方源朝旁邊的芳蘭要了杯茶,開門見山說道,“荀嫂子家還有個孩子呢。如今世道凋敝,人心不古,不論是街頭巷尾還是朝堂之上,多的是欺詐橫行的人,君子之道式微,小人之勢囂張。”
荀卓卿歎了口氣。
蘇錦書說道,“人沒怎麼變,隻是位置上的人變了。一些人不該在角落,一些人不該在高位。”
荀卓卿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說話。
“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身居高位的人不以身作則匡扶正義,自然會上行下效。”方源審判道,“這就是高位的問題。”
荀卓卿猶豫著,最後還是笑著說道,“那也不儘然,有很多高位者還是不錯的,不然國家都得亂了套,你看吳越珩吳將軍不是照樣加官晉爵嗎?再者,令尊匡扶正義,聖上也甚是尊重。”
方源搖了搖手,說道,“不然不然,吳將軍能不受影響加官晉爵,是因為他是駙馬,連他也不晉升,真沒人去打仗了;我爹能不受影響,是因為現居高位者,隻是我爹得罪過的人裡的滄海一粟。”
蘇錦書歎道,這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可彆把這位荀嫂子嚇到。
方源語不驚人死不休,喝了口茶接著說道,“我爺爺和我爹能得罪這麼多人還過得好好的,有一條祖傳的家族智慧,就是要麼誰都不得罪,要麼在必須得罪人的時候,你最好把所有人全得罪一遍,這樣的話大家隻會覺得你這人脾氣臭,而不是要針對他們。”
放下茶杯,方源總結陳詞,“史官研究的,就是得罪的藝術。”
蘇錦書看了一眼荀卓卿,隻見她目瞪口呆。
荀卓卿好像半天才緩過來,也朝芳蘭要了杯茶,說道,“方姑娘真是耿直,不愧是太史令家教出來的孩子。”
方源轉入正題,“嫂子你也覺得我說得對,是吧?所以蒙受冤屈之人,要伸張正義之人,都要團結起來好好相處呀,嫂子,錦書和你是一路人,絕對是個好姑娘,不對你現在是婦人家了,你什麼時候生個孩子啊?”
蘇錦書早有所料,“等你嫁了我就生,彆催,妹妹。”
一個不愛聽催生,一個不愛聽催婚,荀卓卿更是覺得這個話題有點轉到南牆上了,便看著蘇錦書笑道,“錦書可真是好看,長得跟那枝上的杏花似的,素麵也這麼秀麗。”
蘇錦書笑著謙讓,“荀嫂子也好看,身姿如此高潔,仙鶴一般,顯得我們都落入凡俗了。”
正說著,林氏叫蘇錦書來一起招呼客人,要開始走席了。蘇錦書陪著林氏和長夫人發完吉祥紅蛋,便和她倆一直在一處,等一個菜一個菜地上,江米釀鴨子和長壽麵出來,眾人就已經吃得差不多了。
長輩們圍上來,蘇錦書招呼了幾個,眾人對她也不甚了解,便慢慢散去,去找林氏和長夫人聊了。
方源和荀卓卿也早去了一邊,蘇錦書也懈怠去找她們,偷溜出去準備歇息一會兒,等宴席散後送賓客。
走著走著便走偏了,她素來如此。年少時在宴會上不受人注意,便形成習慣,一般在盛宴一半時便偷懶溜走,走走逛逛回來剛好結束。
然而她信步行至一片竹林下時,抬眼望發現這是寧知遠的書房。
蘇錦書至此地的次數甚少,來幾次便看見寧知遠悶悶不樂,看著她又掩藏得不著痕跡。蘇錦書無力幫他,便也隻能給他留夠空間讓他能自己調整。
念至此,邊想著回去找寧知遠玩,這半天不見還挺想的,卻看到有一個熟悉的人影從書房側門走過,步履匆匆,目不斜視。待蘇錦書正要去探尋,卻聽到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
“錦書嫂子,你也到這裡來了?”
怎麼又是李承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