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1 / 1)

流光一語未了,便聽到窗外有一陣嬌柔的笑聲傳來,“好妹妹,我攢了這些天才來看你,你彆怪我,有事脫不開身呢!”

蘇錦書正好奇這公主是何許人也,便已有四五個人去打簾子,迎著一個美貌少婦進來,許是曾在宮宴見過,看著有幾分麵善。公主妝容華麗,全身上下幾乎全是宮廷禦製,繁複迷亂的繡線繞得蘇錦書花了眼。

後麵有兩個公主自己帶的小丫頭,大包小包拿了許多在那邊跟流光交割,房內幾個小丫頭趕緊捧上茶水點心,蘇錦書看著她們手忙腳亂,都想上去幫一把。

待這公主與長夫人二人“姐姐妹妹”寒暄之時,蘇錦書定眼瞧這人的打扮,身著一襲煙羅裙,渾身上下以珍稀的蜀中雲錦織成,色彩朦朧如暮雲一般,整個人像是要被裙子托著飄起來一樣。

袍身繡有十二章紋的圖案,蘇錦書數了數,細看來隻有七章,舍掉日月星辰山龍華,隻有蟲、宗彝、藻、火、粉米、黼、黻,但是依然繡得十分精巧,用銀絲勾出來,針腳藏得不見痕跡,一直細細地繡至領口處才收尾。

然而比這繡線更精巧的是這張臉龐,她的頭形長得很嬌柔,黑鴉般的頭發梳成一個傾髻蓋住整個頭顱,嬌小的頭像是載不住發重似的,借由修長的脖頸穩穩地托著。兩隻杏眼藏在厚重的睫毛之下,宛如巧匠雕出的窗欞掩著的蠡殼一般,風吹不得雨打不得,隻能在晴天閃著微不可查的光亮。

等到這光亮朝蘇錦書照過來的時候,她竟然感到有點無措了。

“錦書快過來,這位便是公主殿下了,你們這些咬文嚼字的在一塊,想來更有話說,”長夫人熱情地招攬著,轉頭向公主介紹道,“這便是我那弟妹,殿下不是早就想見見遠哥兒的媳婦了?如今可是見著了。”

蘇錦書看長夫人和公主如此親厚,便感到自己在一旁生分了許多,也不知該如何行禮,情急之下直接跪下去納頭便拜。

長夫人像是被蘇錦書嚇到了,公主也趕忙笑著把蘇錦書攙扶起來,笑道,“妹妹也太客氣了,這跪拜禮今日已行過,以後可不必再用此大禮了。”

蘇錦書點點頭,甚是尷尬,長夫人在旁邊笑,“我早知殿下尊貴,卻在初見之時連禮都沒行,要不趁著現在補一個吧?”說罷便要跪,被公主拽住,三個人登時笑得合不攏嘴。

“姐姐你就知道打趣我,既是要行大禮,我便要你去這寧府正堂給我三跪九叩了。”公主嗔怪地看了一眼,便拽著二人坐下,甚是親熱地說,“你們妯娌兩個倒是相處得好,難怪我許久沒來,也沒人來問我。”

長夫人和錦書相視一笑,說道,“哪裡的話,我和錦書可是日日盼你來呢,上午還說起你們夫妻兩個如何被聖上為難,如何被要求去探遠哥兒的想法,也知道你們家的吳將軍近來正日日躊躇呢,哪敢去叨擾殿下。”

公主聽到這兒,便幽幽地歎了口氣,蘇錦書覺得這人連歎氣都比旁人歎得多幾分哀愁婉轉。

“劍南的事確實難纏,問題不在劍南身上,而在於朝中武官如今皆是滿腹牢騷,心灰意冷。珩哥每次上朝回來都甚是難過,他又想給你家那位喊冤,又擔心劍南出亂子。”

你家那位,蘇錦書在心裡默默地跟著重複了一遍。

“所以劍南到底有沒有出亂子?我寫信給知微,他隻告訴我一切都好。”長夫人隻關心劍南問題,真正的歸心似箭。

公主搖頭,“我也不知道,若真的劍南出了事,以我對兄長的了解,他可能不會放過你們家的,尤其是寧將軍。”

蘇錦書大惑不解,“現在不是已經沒放過了?寧知遠如今過得是什麼很好的日子嗎?”

一品武將,打贏了一場耗時十幾年的勝仗,人困馬乏地趕回來,在路上就被奪權罷黜,為求生隻能苟活在輪椅之中。

寧知遠外出歸來後不願輕易示人的萎靡和沮喪,一個月之內蘇錦書已悄然見過無數次,也隻是裝作不知道,陪著他演得若無其事。

人人說他謀反,街頭市井都在罵他殘疾是罪有應得,少有惋惜,多是厭棄。偏偏他還不得不出門去接著走他的過場,受人的嘲弄,事到如今還要怎樣?

這也是寧知遠這般性情了,換個人的話,真反了又怎樣。

公主對著蘇錦書歉意一笑,笑得蘇錦書心都有點軟了,聽她接著說道,“珩哥說,若是劍南出事,不論事大事小,皇兄都想啟用寧將軍。但是他又不能信任寧將軍,想著要對他多多測試一番才敢用。”

測試一下寧知遠就敢用了,那當初從塞北回來,直接測試不就行了,還用得著安個莫須有的罪名,一口咬死是他要反。

蘇錦書敢怒不敢言。

無非是想弄死寧知遠,結果發現如今的局麵還真離不開他罷了。但是寧知遠還有用,凡事還有回轉的餘地,這便是好事。

蘇錦書心裡很不厚道地希望劍南出點事,不用太大,就是剛好能影響到朝廷,需要寧知遠刷清罪名,恢複原有的名聲來震懾外邦,並借此安度餘生,同時又讓劍南不至於真的有災難,讓嫂嫂能平安回家的那種程度就好。

公主見她若有所思,便也不好再說些什麼,隻是殷切地對她講道,“我雖是皇家中人,但是與兄長之誌並不契合,他的很多事情我也很難理解。如今來和你講這些,隻是希望你能做好準備,若是寧將軍突然被宣入宮,心裡可要有個準備。”

蘇錦書看著她點了點頭。

這番話說得很是真誠。吳越珩和寧知遠是何等的患難之交,入府將近一個月,她已有了一些了解。

既然公主如今開門見山跟她講這些,她也不再疑心有鬼。畢竟就算公主真的有意坑她,她也做不了什麼,一個善意的提醒,她記在心裡便是。

幾句話下來,三人已然沒有太多的嫌隙。

長夫人更是不見外,拿起禮品單子和滿月宴的宴請名單就給公主也看了,說道,“那殿下既然今日就來了,有一個算一個都給我來當壯丁,這單子整理不完不許走。”

公主也不擺架子,接過單子就一同看了起來。

這宴請準備得非常簡單,這也是沒有讓林氏來操辦的主要原因,這種規模交給兩個媳婦來處理足夠了。

邀請的人都是家中幾人的至親好友,官場上的人除了寧熹和寧家兄弟的生死之交外,再無他人。如今的寧家還是一個前路莫測的狀態,眾人持觀望態度,寧家也不強人所難去相邀。

公主翻了翻女眷的單子,思量著說道,“這聚會確實小,隻是林夫人沒有邀請宮裡的人嗎?我倒想著到時候給你們介紹幾個宮裡的人,能在皇兄那邊吹吹風。”

蘇錦書回道,“這個我們和母親商議了許久,覺得不必了。雖然母親在宮廷之內好友甚多,但是這種時候低調些比較好,畢竟她們就在天子身旁,可能會平添許多麻煩。”

長夫人在一旁點頭,“至於宮內好友,若是患難之交,此時也應該是能理解的。這場滿月宴不打算大辦,幾個親友相聚吃個飯也就罷了。”

公主翻著單子看,點頭讚同,“是我考慮太少了,如今的情況,能少些事才是對的;宮裡之人若是幫不好忙,反而容易搞砸。”

說罷,翻著男眷的單子,問道,“但是承澤還是要來的吧?”

長夫人笑,“那是自然。承澤要是不來,他怕是要鬨了。”

蘇錦書看著李承澤這個名字,心頭默默地歎了一口氣。

這人是寧知遠所邀。蘇錦書記得當初問及陳叔時,看寧知遠的意思,好像這李承澤也知道陳叔是誰。

但是更讓蘇錦書感到萬分不安的是,這人也與當年的政變有關,甚至就是這場漩渦的主人公先太子的孩子。

最後沒被禍及的原因居然是聖上恩澤,念及血緣親情,所以苟活。蘇錦書實在不信,連帶著這個名字看著都諷刺,聖上哪裡是什麼恩澤之人哪!

能活下來,必然另有隱情,隻怕早已成了蘇幕一般的人物,終日渾渾噩噩,趨炎附勢,世故圓滑。

若遭聖上忌恨,連寧知遠這種人都得裝殘掩人耳目,這李承澤怕不是得搖尾乞憐。

可是既然陳叔與他有來往,寧知遠也與他相熟,長夫人和公主吳越珩他們都對此人如此親厚,大概也不是什麼奸邪之人吧。

大不了避著點他也就罷了。

長夫人來了京城也不過兩年,本性直爽,閨閣婦人之間也隻是按自己的那套來。故而朝廷宮宴,佳節小聚,親朋宴請,她結下的至交好友並不算多,主要還是以一些劍南老鄉為主。

蘇錦書雖然常年在京城,但是蘇家參加宴會時,要給蘇雲書做個綠葉,處處讓一頭,這導致她在外一般是“雲書的妹妹”。

雖有幾位好友性情相似,麵上溫柔和順,實則各有各的苦衷。寧家風雨飄搖之時,又是嫂子家的孩子滿月之日,蘇錦書也不好多邀,隻有二三人確認不擔心受牽連,蘇錦書才下了請帖。

三人整理完畢,公主便直接留在長夫人房裡休息了,等到傍晚的時候,寧知遠才回來。

蘇錦書正窩在內室研究賬本子,暮色四合時,寧知遠披著杏花雨歸來。蘇錦書見他袍角沾著墨漬,正要詢問,卻見他自懷中取出個螺鈿漆盒。揭開竟是查杉筆墨莊特製的杏花徽墨。

“前些時日,路過西城門那頭的查杉筆墨莊,見他們進了一批上好的徽墨,我便去訂了一些杏花春雨。”寧知遠眼角飛揚,歪著頭瞧她,臉上露出一些難得的羞澀。

見蘇錦書不語,寧知遠便趕忙接著解釋道,“我見你臨《靈飛經》,用的竟是蘇合香墨。這鬆煙墨最宜小楷,落紙如春蠶食葉,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蘇錦書把墨捧至胸口,一雙杏眼亮晶晶的,笑著對他點了點頭,“很喜歡。”

寧知遠撓了撓頭,掉下來兩片花瓣,說道,“喜歡就好,我先回去了。”言罷,搖著輪椅飛速撤離。

蘇錦書看著他走遠了,細細地拿出來看。她以前在閨閣內,陳叔也常常會給她買徽墨,但是她不敢拿出來用。

一旦拿出來被瞧著,趙氏便會指責她不專心女紅,“怎麼也沒見你去考個狀元”,最後又免不了被蘇雲書拿去,“試試看能不能做成眉黛”。

思及往事,蘇錦書便把墨盒打開,挑出一支放在一旁的書桌上。墨錠烏黑光亮,氣味沉鬱,透著徽墨獨有的鬆煙氣味,質地細膩而純滑無渣,上麵刻著看查杉題的柳體“杏花煙雨”,看得蘇錦書心裡喜歡得緊。

她暫時不用墨,她就是想放在那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