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叔(1 / 1)

回門這日,天未破曉,菱花鏡前已映著兩道身影,冬畫執犀角梳的手腕微顫。寧知遠一反往日溫和的樣子,銅鏡裡映出凝霜的麵容。

他今日未著常穿的竹青襴衫,反披了件玄色繡金螭紋氅衣,腰間玉帶壓著暗雲紋,倒像是要赴鴻門宴。

莫非是實在不想回蘇家?

待他二人收拾好出門,寧知遠執意要跟她上同一輛馬車。

蘇錦書甚是奇怪,卻也不好多說什麼。

路行至半程,寧知遠才緩緩開口,“今天去蘇府,按察使可能不在家。”

蘇幕不在家?

也是,蘇幕可能並不想見到寧知遠和他的妻子,避嫌還來不及。

“前天和你彆後,我收到吳越珩的信——吳越珩你知道的,曾經和按察使在劍南共事過——皇上急宣他入朝,直至現在也沒有消息。”

這樣的話,蘇幕可能不在家,是因為劍南應該出事了。

寧知遠雖然麵上依舊平和,但是眉梢輕斂,眼裡藏不住的黯淡。

蘇錦書心裡明白他對吳越珩的擔憂,但是看著他強作神色自若的樣子,也不好戳破。

蘇錦書寬慰他,“即便是劍南的事,吳將軍一向英武,凱旋之時指日可待。”

寧知遠歎了口氣,抬頭對她笑道,“那是自然。隻是你回到蘇府,得和我一起去見你姐姐和你家主母。我身體已殘,但是護你不受委屈還是可以的。”

蘇錦書搖了搖頭,“你不必擔心我,雲書雖然不算好,但是你也曾跟她相處過,她的脾氣不至於讓我感到煩惱,至於母親,更不用憂慮了,我往後的生活與她再無乾係,她說什麼我也不會在意的。”

更何況你還是裝殘,蘇錦書心裡補了一句,如果去了蘇府你一下子站起來,可不得把那娘倆嚇死。

寧知遠一時無話,蘇錦書瞧著他,試探著問道,“劍南的情況……不太好嗎?”

寧知遠好似是仔細斟酌了一番,才講道,“很有可能。按照以往來看,他二人一同被急宣入朝,多半是劍南又有番邦入侵了。”

二人各懷心事,後半程馬車裡沉默不語。

但是世事就是這般巧合,待行至蘇府,撞見朱漆獸環門前停著兩駕青蓋車,這是從宮裡出來的。待到掀簾一看,正是吳越珩和蘇幕的車,吳越珩並未入裡,坐在馬上正瞧著他二人。

三隊人馬撞一塊了。

蘇錦書帶著冬畫趕緊下車,書辰何辰二人帶著寧知遠晃晃悠悠地往下抬,吳越珩見著寧家的馬車早就興奮地跳下馬奔來,揚起的穗子掃落幾瓣杏花,倒比春色更灼目三分。

蘇幕在後麵瞧著也隻得扶著小廝下了馬車,一時之間蘇府門口亂成一鍋粥,巷子的花瓣迎風而起,吹滿幾個人的頭發。

吳越珩跑得最快,直衝過來先扶著蘇錦書下了馬車,又幫著何辰書辰把寧知遠和輪椅安頓好,蘇幕也趕了過來,紫袍玉帶立在一側,見著寧知遠的輪椅,眼底掠過寒芒。

等忙活完了,幾個人又開始低頭便拜,一時之間“弟妹”“父親”“將軍”“大人”幾個詞不絕於耳。

一場罷黜,一場婚禮,幾個人的關係已經亂上加亂。

最後是蘇幕大袖一揮,帶起一大團杏花瓣揚了幾個人一臉,說道,“暫請諸位到府上說話!”

趙氏和蘇雲書也沒料到這麼大的陣仗,趙氏招呼著幾個人,忙得腳不沾地;蘇雲書看到寧知遠和蘇錦書兩個人拉著手,臉上是一副很不服氣的樣子。

吳越珩可不是個看臉色的人,進了蘇府去了廳堂,大馬金刀一坐,跟在自己家似的,拉著蘇幕和寧知遠開始聊起來,時不時調侃蘇錦書幾句,趙氏和蘇雲書兩人在一旁倒是被冷落了。

蘇錦書見狀便想退下,寧知遠攔住,笑道,“如今你是回門的媳婦,哪有不見父親的理。眼下蘇府也有事務,咱們兩個向父母問過安以後就回吧。”

好嘛,什麼陳叔,什麼劍南,全都彆想了。

但是想到省去麵對蘇雲書和趙氏的麻煩,心下也覺得可以接受,便問過幾人好,閒敘一番,寧知遠直接帶著蘇錦書走了。

回的時候,兩人還是擠在一輛馬車上。蘇錦書便問道,“確實是劍南出事了?”

寧知遠點頭,說道,“劍南一亂,吳越珩就得走,吳越珩一走,皇上可能很難動我了。”

蘇錦書看著從簾子裡飄進來的杏花瓣,歎了口氣。

寧知遠在軍隊的位置是靠一場仗一場仗打出來的,不僅手握重權,而且名聲在外,所以削起實權來沒那麼容易。

之前敢直接給寧知遠安排“謀反”的罪名,也是看著天下太平了才能這麼做。一旦再打起來,寧知遠就算端坐營帳運籌帷幄,也能嚇到不少敵將。

劍南這一亂,皇上現在應該也不敢輕易逼迫寧知遠了。所以蘇幕今天敢順著吳越珩的意思“邀請”寧知遠到府上一敘,還應了寧知遠的一聲“爹”。

不然怕是想個辦法早就躲起來,或者看著寧知遠的車馬扭頭就跑了。

寧知遠摸了摸腿,悠然歎道,“可惜我這腿了,沒辦法騎馬上陣,不然這次劍南,可能我也一起去了。”

蘇錦書忍不住想為這演技鼓掌,麵上卻隻是附和著,無不惋惜地看著他的腿,演技直逼寧知遠。

她暫時還不想捅婁子。

突然馬車停了,有一人快馬加鞭趕過來,在和外麵的何辰說著什麼,說完便走了,馬車繼續前行。

何辰拉開簾子,對寧知遠說道,“吳將軍剛剛托人來口信,說自從公主上次與長夫人彆後,已許久未得見,甚是想念,若不打擾,近期會登門拜訪。”

寧知遠點頭,“知道了。”

蘇錦書甚是詫異,問道,“長公主想去,直接去府上通報便是,還需要通過吳將軍來講嗎?”

寧知遠搖了搖頭,暗示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蘇錦書乖乖閉嘴。

回了寧府之後,寧知遠又去了書房,蘇錦書自覺無趣,便回了自己院子。

等到了傍晚,書辰來了,對蘇錦書說道,“有一位姓陳的先生,在公子書房裡,公子請少夫人過去一趟。”

蘇錦書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灼灼地看著書辰,連忙說道,“好,我這便去。”

這還是蘇錦書第一次見寧知遠的書房。

和她的閨房很相似,四麵都是書。除開書以外,角落裡那架古琴蘇錦書倒是見過,是當年中秋宮宴,皇帝賞給寧知遠的古琴“叔夜”,琴旁便是一個狻猊香爐,想來這便是寧知遠身上龍涎香的來處。

及至掌燈時分,書房內甌窯青瓷燈盞吐著火苗,燭焰熊熊,把陳叔的臉照的分外明亮,也把蘇錦書的眼睛照得想流淚。

陳叔見著她,便笑道:“梳著婦人髻,也還是這麼漂亮。”

二人敘了一會兒舊,寧知遠便笑道,“陳叔叔算是錦書的長輩,如今我們才真的回門了。”

蘇錦書見他叫得如此親切不見外,便有些羞澀,陳叔看了哈哈大笑起來。

“真是當了新娘子的人了,這麼不禁逗。往後兩口子還要過日子,變成老頭老太太呢,到時候當著孩子的麵也要羞紅了臉嗎?”

寧知遠叉開話題,向蘇錦書介紹道,“陳叔叔如今是天涯遠行客,行蹤漂泊不定,但是對你實在想念,我便想著讓陳叔來府上住著歇腳,但是陳叔不肯,怕惹麻煩。”

蘇錦書知道陳叔是閒不住的人,自從她進了蘇府,陳叔就好像在外麵總有事情忙。小時候還常常照料她,等到她及笄之後,陳叔便幾個月才回一趟蘇府。

他這麼回複寧知遠,倒也在她預料之中。但是寧知遠倒是如此熱心腸,急著招攬陳叔來府上。

寧知遠接著說道,“陳叔與父親母親都是舊相識,與吳家也頗有些往來,你可能在閨中多年並不了解。所以往後陳叔要來家裡,可能比當初去蘇府還要容易些,既然陳叔不願意留在家,那我也不好強留了。”

難怪陳叔當初為寧知遠鳴不平,又常常能帶回一些一手的消息,嫁到寧家來反倒是順藤摸瓜摸到老巢了。

蘇錦書哼了一聲,甚是不甘心地說道,“陳叔一直把我當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孩子呢,什麼也不告訴我,如今我才知道你們關係匪淺。”

陳叔很是慈愛地笑,“當初也沒想到你會來這兒,隻是想著能嫁到一個尋常人家,安穩過一生也就罷了,所以也沒有跟你多說什麼;現如今你既然來了這裡,也沒必要瞞著你了。”

寧知遠很是鄭重地對老陳說道,“陳叔叔您不必擔心,錦書既然已經來了,我也定會擔負起這份責任,讓她安穩一生的。”

老陳點頭,揮了揮手,哽咽著再沒說話,良久才緩過來,便收拾好東西,起身邊走,“你們兩口子過吧,我先走了,夜深露重,燈火傷眼,早些歇息吧。”

二人與他拜彆,陳叔走後,書房內隻剩蘇錦書和寧知遠兩個人,一時之間又有點尷尬,龍涎香氣在二人之間繚繞。

蘇錦書決定率先出擊,“客套話我也不多說了,陳叔和寧家是什麼關係?”

寧知遠早有所料一般,說道,“具體的我也不大清楚,隻是聽過父親母親、珩哥和承澤他們一些言語,陳叔早年的時候,是雍州的官。”

“雍州?”蘇錦書詫異,這樣一來,她便知道為什麼能瞞那麼好了。

早年當過雍州的官,意味著早年也經曆過那場政變,也意味著當今眾人對此唯有避之不及。

寧知遠點頭,“和母親相識不算意外,她熱心腸,好交際,出門逛一圈都能聊出來二三密友;和父親相識就難得了,他早早就退出官場,所以我猜陳叔早年應該是五品官員。”

五品以下,接觸不到寧熹這個級彆的人;五品以上涉及政變的官員,在聖上登基之後已經全部掉了腦袋,尤其是雍州,無一幸免。

“所以陳叔一直神神秘秘,他有可能是在隱姓埋名地生活著。”蘇錦書推測道。

寧知遠點頭,“父親母親一向不畏強權,交友或是結拜,隻知誌同道合,不知身份貴賤。但是陳叔可能自己擔心連累到誰吧,並不常來寧府,也從不聲張。和吳府也是這樣。”

蘇錦書問道:“吳府?吳將軍?”

寧知遠點頭,“早年那場政變其實吳家也有牽扯,但是微乎其微,就是幾個親眷有所粘連;再加上有公主求情,吳家並未有損。吳越珩倒是也不怎麼了解他,隻是知道和吳家是舊相識,跟我知道的差不多。”

所以這次婚禮,吳越珩敢給寧知遠在這種節骨眼上當儐相,反正出了事有軍功、門第、公主頂著,關係一層比一層硬,真真正正的有恃無恐。

“那承澤又是誰?是我知道的那個承澤嗎?姓李的那位?”

蘇錦書聽陳叔說過,當年奪嫡之爭先太子落敗處以極刑,但是聖上仁慈,念在血緣之間的情誼,先太子的兒子活了下來。

為感念皇恩浩蕩,這孩子的名字取為“承澤”,承受皇上的恩澤。

這孩子與公主甚是親厚,皇上準許他出宮以後,便常年在吳府待著了。

“正是這位,成婚的時候他也在。”

這婚結的,蘇錦書無不感慨,來了些什麼人啊都!

寧知遠看著她,好像還很期待她接著問似的,蘇錦書卻沒有興趣了,心裡滿是悲哀的淒愴。

她早就知道那場政變慘烈異常,卻沒想到自己能和這樣的事情有這諸多關係。

養父蘇幕因此而性情大變,陳叔因此而變成心灰意冷的漂泊之人,劍南的嫂嫂也因為雍州衰落而經曆流產,成為籠中之鳥。

現如今她嫁到寧家,因為寧熹在政變剛開場就臥病在床,又因為家大業大,所以才能庇護陳叔。

可即便這樣的寧家,寧知遠最後也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要裝殘才能苟活。蘇錦書看著角落那把叔夜琴,隻覺甚是諷刺。

這樣的朝堂之鬥,未免太過殘酷。

她隻想安安穩穩過她的小日子,知道得太多她怕小命不保。

寧知遠見她如此便也沒有多問,隻是低頭說道,“如今天下太平,即便偶有南部番邦興風作浪,也不至於打成和衛國那般激烈慘重。至於寧家,我已傷殘至此,確實連累了你許多,日後必真心相待,還望你能釋懷一二。”

聲音低沉,話語誠懇,一時之間書房內一片寧靜,有微微的晚風透過窗欞,把燭火吹得明明滅滅。

跳動不安的燭火映著寧知遠的眼睛,硬朗的眉宇此時溫軟地鋪開,狹長的睫縫裡隱現著低垂的目光,鼻線順眉窩直雕而下,在鼻底掀起珠形的雙翼,素來揚起的嘴角此刻彎下來,映出他滿是歉意的忐忑神色,蘇錦書心裡一動。

“你不必抱歉,我和你講過,我願意嫁給寧知遠為妻,寧知遠願意娶我做妻子,這便夠了。我從來不求大富大貴,我喜歡安寧,你不僅帶給這個國家安寧,如今你,母親,嫂嫂都很好,我的小日子過得也很安寧,我對現在的生活很滿足。”

蘇錦書低頭看著他,不再是初見時惹眼得讓她錯開眼不敢再看的人,也不是對著她君子如水般溫和疏離的樣子;現如今明滅的燭火照在他稍顯散亂的發頂,照出一層絨毛般的光暈,仿佛觸手可及。

在光暈中他抬起頭,重新揚起眼睛,被風吹動的額前碎發掃過,他便眨了眨眼,依然一錯不錯地看著蘇錦書。

過了良久,寧知遠嘴角微微漾開一點笑意,這麼一大段話,他好像隻提取到一句似的,說道,“母親和嫂嫂聽到你這麼講會很高興的,我也很高興。”

寧知遠原本身形高大,又是少年將軍,常年昂著頭,神采奕奕,眉毛斜飛入鬢,看上去總是氣宇軒昂的,即便坐了輪椅,更是日日昂著頭;如今在蘇錦書的身邊一俯一仰,倒是讓蘇錦書頭一次看清他這般柔軟的樣子。

在家養了許久的皮膚如今被照得一臉透明,宛如她的那塊藍田玉一般,五官被融化,線條模糊,不著痕跡,淺淺地印在輪廓上,如同下個時辰就要逃逸,隻剩下一雙黑亮的,專注地看著她的眼睛。

蘇錦書就這樣看了他許久,直到芳蘭的聲音在外麵響起。

“我來接少夫人回去,夜深了,冬畫姐姐擔心少夫人找不到路,不必不必,我在外麵候著就好。”

蘇錦書如夢初醒一般,起身對寧知遠說道,“夜深了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

恰有微風透過碧色紗窗,卷起寧知遠桌旁的書頁。寧知遠聞言低笑,取過案頭白玉螭龍鎮紙壓住,對外麵說道,“書辰,送少夫人回去,路上小心看著些少夫人。”

菱花窗外,更漏聲裡,隱約傳來巡夜人敲梆子的聲響,驚起簷下一對棲鵲,撲棱棱沒入墨色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