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1 / 1)

蘇錦書對寧家並不算熟悉,對寧家的了解幾乎都來自於雲書的言語。所以在她整理裝束的時候,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並無頭緒。

冬畫在給她畫眉的時候,笑道:“小姐,眉頭鬆一鬆吧,不然這眉黛都聚在一起了。”

蘇錦書看著鏡子裡的寧知遠緩緩轉過輪椅,望向她們。

仿佛安慰一般,他緩緩說道,“父親身體抱恙,有所不便,嫂嫂正在坐月子,所以一會兒要見的隻有母親。她很喜歡蘇二小姐,蘇二小姐不必擔心,可以展眉了。”

蘇錦書扭過頭去,衝他感激一笑。

這樣的話,一會兒她要麵對的人並不算多。寧知遠的哥嫂她所知甚少,如今看來應該是不在家,不用她去應付了。

遑論旁人如何看待寧知遠,少年將軍也罷,亂臣賊子也罷,在蘇錦書的印象裡,寧知遠從第一眼到現如今都是這樣,溫和得像春風一般,三言兩語就能打消了她的不安。

等蘇錦書收拾完畢,天才蒙蒙亮,丫鬟婆子們也就是剛剛起身的時候。寧知遠身邊伺候的小廝趕來時,見他二人已收拾完畢,頗為驚詫,不敢多言。

蘇錦書不敢讓寧知遠久等,她很快站起,便打算去推他的輪椅,寧知遠抬頭朝她笑道:“無妨,讓書辰來就好,路上可以慢些,看看風景。”

蘇錦書乖巧點頭,沒有推讓,她覺得她也推不動。看著輪椅,蘇錦書忍不住想到昨夜寧知遠站起身把她抱到枕頭上的樣子,還是覺得恍惚。

這是蘇錦書第一次看到寧家的樣子。昨天蓋著蓋頭連推帶扯地進了洞房,什麼都沒記住,如今出門了她才看到寧家給她安排的房間。

寬敞的院落,麵向也很好,坐北朝南,門上題著院落的名字“杏雨軒”,像是剛掛上去的,匾額很新。

房門正對麵是一片花叢。不同於尋常人家的院落喜歡蓋一個花壇山水,她的房屋正對麵是一片花樹叢。

“有很多樹正值花期,”手邊傳來寧知遠的聲音,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笑意,“蘇府內外連著巷子都是杏花,所以這個院子裡也移植了很多杏花。”

蘇錦書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便沒有再四下打量。蘇府確實有很多杏花,但是大多都集中在東南院落和出門後的巷子裡,所以蘇家喜歡杏花的隻有住在這一片的人,寧家也算歪打正著了。

“多謝,想得如此周到。”蘇錦書低頭朝寧知遠笑道。

寧知遠揚起臉看著她,點了點頭,“不必客氣。”

相敬如賓,甚是禮貌。

林氏的房間和她的房間並不遠,幾句話的功夫就到了,行至院前,晨露尚綴在萬字不到頭紋的磚地上。

不同於路上人跡寥廖的樣子,正房的人早已經開始收拾。花圃裡的花期未至,卻修剪得齊整,有四五人在清掃;正房廳堂的丫鬟們拉簾,整理茶具,手腳麻利但是動作輕柔,房內房外一派井然有序的樣子,連簷角的銅鈴都未被驚擾。

蘇錦書眼裡瞧著,心下便琢磨這位林氏主母應該也不是一位尋常人物。

林氏是當今司空公林看山的妹妹,當年嫁到寧家來和寧知遠的父親寧熹也是門當戶對。如今寧家式微,這府上倒是瞧不出半點頹唐的樣子。

早有小丫鬟打了簾子看著他二人來,便通報給了掌事的大丫頭。不一會兒,一個打扮得精乾秀麗的姑娘過來,朝他兩人笑道,“遠哥兒和少夫人起得好早,太太正在梳洗了,還請稍等。少夫人這裡坐,有什麼需要的您叫一聲素蘭就好。”

蘇錦書點頭,便在寧知遠旁的位置坐了。並沒有等多久,一群丫鬟婆子擁著一個美貌婦人趕來。

這婦人約莫四十歲左右的樣子,穿著一襲淡青色春衫,上以銀線繡著萬福的圖案,一時間在堂上的人都屏退到四周。蘇錦書料到這便是林氏了,便趕緊起身。

一旁的寧知遠拽了拽她的袖子,小聲笑道,“彆慌,多大點事。”蘇錦書看著寧知遠笑得有點沒心沒肺的,心裡更煩躁,正站著想該怎麼做,林氏已是滿麵含笑地走了過來,徑直拉著她坐了。

林氏牽著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會兒,摸了摸她頭上的杏花白玉簪子,笑道,“可真是個好姑娘,你小時候我還見過你呢,當時看你就是個美人坯子。這麼多年過去,越發出挑了。寧家這些年和皇恩之間已分不清楚涇渭,唯獨在這嫁娶之事上算是辦了一件好事。”

蘇錦書低頭不語,心裡暗忖道,這林氏說話果然爽利,真是鐵馬銀槍一般。

“寧家這些年風風雨雨,我沒過門的時候就見識了。如今你我都成了這府上的人,算是上了這艘船,要在這裡風雨同舟了。”林氏輕撫案上禦賜的纏枝牡丹紋玉如意,長歎道,“孩兒可知此物來曆?昔年先帝北狩遇險,老侯爺率八百鐵騎夜渡黑水河,血染征袍方換得這柄如意。可歎前些時日,當今聖上竟當著滿朝文武笑言'此物雕工俗豔,倒合寧府家風'。”

蘇錦書聞言心頭微顫,卻見林氏已轉身揭開佛龕錦袱。檀香繚繞間,赫然供著半塊殘破的丹書鐵券,金漆剝落處如淚痕斑斑。

“這便是太宗皇帝賜下的免死金牌。”林氏指尖掠過裂痕,“永樂十九年晉陽王謀反,老侯爺奉命查抄東宮,偏在那前皇子枕下尋出寧家密信三封——你道這鐵券如何碎的?”

蘇錦書有所耳聞,好像是與一樁謀逆案有關,她隻是哪敢說什麼。林氏看她仿若了然,便仍舊攜了她的手坐下。

林氏瞥見蘇錦書腕間翡翠鐲子映著晨光流轉,驀地想起先帝在時年間藍玉案發那夜,寧家太夫人也是這般握著新婦的手,將祖傳的犀角杯擲於階前——那杯子落地竟不碎,咕嚕嚕滾到宮裡太監靴邊,倒成了僭越的罪證。

“癡兒,可聽過'金杯同汝飲,白刃不相饒'?”林氏輕笑,自袖中取出個褪色的香囊,“這是先帝在時汪皇後賞的龍涎香。當年奪門之變,你公公拖著病軀,連夜將這香囊懸於門首,才避過王氏黨羽搜查。自那以後,寧家多用此香。”

窗外晨風習習,簷角撞出輕微的聲響。林氏執起蘇錦書的手,把香囊放到她手中說道,“咱們這等人家,原似那走索的猢猻。先帝在時要演忠肝義膽,新君臨朝便得作鵪鶉模樣。你且記著,咱們這樣的人家處於世間,好比梅雨時節曬綢緞,須得趁著日頭好時收得及時,萬不可爭先逞能,到最後淋成發了黴的東西。”

蘇錦書心頭一動,恍然間想起昨日在婚床上時的所想,這林氏的一番考量倒是與她想的不謀而合了。蘇錦書甚是感慨,低頭答道,“多謝母親一番教誨,日後必常思量。'身前有餘忘縮手,身後無餘難回頭',兒媳時刻謹記。”

林氏聽罷,含笑點了點頭,神情恍若初來時一般,說道,“好孩子,頭一次見你便講了這許多,難為你都好好聽著了。今日起得這般早,春困也不顧了就想著要給娘過來請安了?快,敬了茶兩口子回去歇著去。”

蘇錦書本來緊張,又被這一串話砸得心都揪起,抓住最後一句宛如抓住救命稻草。轉眼間素蘭已經捧好茶盤放到她身前,蘇錦書捧過茶杯,說道:“兒媳敬母親茶。”

林氏接過茶慢慢喝了,把茶杯給了蘇錦書。蘇錦書接過來置於茶盤上,林氏便轉頭對著寧知遠笑,“錦書累了一夜,又頭一次來,你在旁邊看著自己媳婦緊張,倒是看得不聲不響的。”

言罷,又轉頭對蘇錦書笑,“好孩子,我也不留你們用早膳了,兩口子回去說說體己話吧,在這兒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了。等你在家裡受了什麼委屈,有什麼不高興的,再來這兒告訴我,我去給你收拾他們。”

蘇錦書心裡簡直是感激不儘,麵上隻是微微笑道,“母親哪裡的話,見到母親心裡親切。今天來的太早,不便打擾母親了,那兒媳告退。”

林氏點頭,對書辰說道:“好生伺候你家主子和少夫人,快推著去吧。”

兩人告退,蘇錦書鬆了口氣,開始慢慢地回想剛剛在廳堂上的事。這林氏在傳言中並不多見,寧熹多年纏綿於病榻,林氏的形象大多是苦苦侍奉自己的丈夫。

如今看來,並不是一個苦命的婦人,倒是一個爽利精明的當家主母。

區彆於趙氏的陰鷙所造就的威嚴,林氏的威儀不形於色,這些丫鬟婆子們跟她沒有多疏遠害怕,卻也一個個儘忠職守,沒有疏忽,對她也諸多親切。

方才那番話裡,處處隱著林氏的衷腸。皇恩如何陰晴而混沌,寧家如何周轉而求存,竟是毫無保留向她全部剖白了。可惜她一個剛來此地的人,如何要在日後擔得起這殷殷教導呢?倒叫她有些惶恐了。

林氏又說見過她,這應該是一句客氣話,蘇錦書並不記得跟她見過,倒是蘇雲書應該跟她見過幾次。

轉眼間就回到蘇錦書的杏雨軒了。寧知遠一起來了這裡,問道,“可還歡迎嗎?”

蘇錦書笑,“請。”

寧知遠讓書辰先走了,他二人也沒有回房間,就在院子裡歇息。蘇錦書的院子也已經開始活躍了起來,不一時早膳已經備好,便在庭院裡鋪開,在院子裡的石亭中二人對坐。

寧知遠看著她,好奇地問道,“路上在想什麼呢?從母親房間裡出來,看你一直在想。是母親的話讓你覺得擔心嗎?”

蘇錦書有點犯難。林氏的話雖然誠懇得超出她的預料,但總也在情理之中,唯獨這昔日相見一事,蘇錦書倒是有些在意了。

問還是不問,說還是不說呢?當年林氏見的肯定是蘇雲書,但是也有可能是她曾經見過但是忘了。

前者還好,萬一是後者,來日方長,萬一再被提起她可糊弄不過去了。

蘇錦書看著他,猶豫了許久,還是問道,“我和母親之前見過嗎?”

寧知遠好像是鬆了口氣,笑著點頭,“見過的,我跟母親說你肯定忘了,她還不信,非覺得你倆有緣,你肯定能記住呢。”

蘇錦書不好意思地笑,“我確實是忘了,擔不起母親的厚意。”

“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你十一歲吧,”寧知遠回憶著,“當時中秋,宴請各家官眷入宮,慶賀逼退了衛國的來犯,短暫地爭取來了一次喘息的機會。”

說到這兒,寧知遠停頓了許久,“我們兩家都在受邀之列。”

蘇錦書明白他為何沉默。

當時新皇剛剛登基便有衛國再犯,寧知遠第一次披戰袍的時候就是在那時。逼退衛國,年方十六的寧知遠是少年功臣。如今衛國已被徹底戰勝,寧知遠卻不再是少年,也不再是功臣了。

那次宴會也是他們所有人第一次見麵。蘇雲書在宴會上對寧知遠一見鐘情,蘇錦書卻對這次入宮的印象不在宴會上。

總角之年,言笑晏晏,眾多的公子小姐們齊聚一堂。她雖然也精心打扮,甚至還專門佩上生母留給她的那塊玉佩,但是依然在宴會上無人問津,沉默如鵪鶉,頭都沒怎麼抬。

那時的蘇錦書是一個木訥的,不受歡迎的,蘇家抱養來的假千金,蘇錦書對這種大型集會的焦點自是敬而遠之,一場宴會下來連寧知遠長什麼樣都沒記住。

等到沒人注意,蘇錦書便偷溜出去,透了透氣,不由得被旁邊盛開的杏花所吸引,忽如東風襲來,幽幽的開了一片。

杏花的花期並不是這個時候,蘇錦書很是訝異,便沿著杏花一路看,一路走,走到暖泉邊才看到這杏花圍著暖泉修了一圈,氣溫和四周大有不同。

蘇錦書笑了笑,不禁感慨,“一日之內,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古人誠不欺我啊。”

這時候暖泉邊的山石處有一個聲音,問道,“誰在那裡說話?”

蘇錦書嚇了一跳,差點沒哭出來,不一會兒,有一個小男孩探頭探腦地走出來,看著蘇錦書。

長得秀氣可愛,一雙眼睛格外招人。身上雖然穿著黃色的衣服,可是半新不舊的,蘇錦書有點拿捏不好這個人的身份,可是看見他畢竟是一個跟自己年紀相仿的小孩子,便小聲問道:“你是皇家的人嗎?”

小孩子看蘇錦書也是一個人,便大著膽子和她聊了起來,沒想到兩人聊得分外投機,等到宮裡有人開始打更,她才知道已經到深夜了。

小男孩很難過地跟蘇錦書說,“我要走了,再不回去,嬤嬤會打我。我們明天見!”

蘇錦書一個人留在了原地。沒有人找她,沒有人擔心她,她就被遺忘在了這裡。她試著往出走,忘了回去的路;沿著杏花走,怎麼走都在原地。

夜越來越深,經過的宮女太監都目不斜視地匆匆走過,她鼓起勇氣問路,卻都被略過。陳叔不在,冬畫也沒有來,這裡真的就隻有她一個人了,她不禁放聲大哭了起來。

哭了許久,有一個美貌的婦人過來,尋著她,她也忘了那婦人說了什麼,隻記得那婦人牽著她的手,帶著她找到宮裡給他們安排的住處;後來玉佩被蘇雲書看到搶去,陳叔想辦法拿了回來,並代她收起,直到出嫁方才給她佩上。

之後發生了什麼,蘇錦書已經記得不甚清楚,如果不是寧知遠提起,她早已忘了。

“那……那日救我,尋著我的人……”蘇錦書試探著問道,她對當時哭得淚眼朦朧,精疲力儘,她對那婦人唯一的印象是衣著華貴,分外美麗。

“是我母親。她回來跟我講了你的故事,笑得我肚子疼。當時年少無知,冒犯了。不過我母親當時可是很心疼你的,後來遇到你姐姐她還挺遺憾,本來她是更喜歡你的。”

蘇錦書納悶,“喜歡我?喜歡我什麼?倒不是我自輕自賤,當時雲書確實要惹眼得多,我也曾羨慕她。”

寧知遠很認真地思考著,“說來你可能不信,連我也不太清楚。母親真的很喜歡你,她注意到你比我要早很多。在我知道要娶你之前,我都是把你當成妹妹來看的,並沒有太注意。”

蘇錦書表示理解,“那不然呢?那時候就把我當妻子也不太對吧?”

寧知遠沒理她,接著說道,“你知道你那天遇到的孩子是誰嗎?”

蘇錦書搖頭,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不記得,我隻是記得和他聊得很投契。”

寧知遠點頭,“忘了也罷,以後你們會見麵的,到時候再說不遲。快吃吧,粥都要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