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娶(1 / 1)

次日蘇府又起了喧嘩,因著今天是蘇家家主蘇幕從劍南歸來之日。不料車駕未抵京畿,先被禦前黃門攔在官道接旨入宮。

趙氏撚著佛珠在堂前踱步,檀木珠串哢嗒作響,青磚上投著團扇搖晃的碎影。

蘇雲書絞著繡帕,連素日最愛的金絲蜜餞都未動半塊。蘇錦書望著眾人,想起幼時初入蘇府,也曾這般屏息候在廳堂,等那位素未謀麵的“父親”決定自己命運。

蘇府風風雨雨多年,姐妹二人察言觀色乃是一流本事。即便囂張如蘇雲書,此時也不敢造次。

早年間,蘇幕也是一介意氣風發的少年,鐵骨錚錚的諫臣,曾令朝堂為之震動。

那時候他常常因為得罪人、得罪先帝而被扣留在朝,那時的蘇府也是一樣收不到消息,徒留老小憂心忡忡。

後來,蘇幕因參與了先帝在時的一場政變,誤被卷入反叛風波,貶官,冷落,看儘人性涼薄。

此後便一改不懼人言的行事風格,而是左右逢源,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變成了一個老練的政客。

被貶後的蘇幕為了重獲盛眷,便時時觀察在奪嫡之爭中,他有無可乘之機。最後終究是用儘手段,費儘心機,輔佐當今聖上擊敗了那先太子奪得了皇位,他也有了從龍之功。

所以新皇登基,恭賀新政,他作為升遷的官員之一,從四品學士升為三品按察使司,深受倚重,一時之間又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

此後蘇府中人,從主母到小廝,便再也沒有這種翹首企盼的時刻了。

蘇幕的正妻趙氏是蘇家唯一的當家主母,掌管家中大小事務。早年的正房主母乃是蘇幕之母,老太太因目睹蘇幕罷黜之後性情大變,怒其不爭,早早離世。

如今的趙氏為人精明乾練,手段強硬,難以容人,唯我獨尊,府中上下無不敬畏三分。

可是現如今,蘇府早上就知曉蘇幕被召見入宮,一直到中午尚未有任何消息,整個蘇府上下人心惶惶。

趙氏起初還氣定神閒,一直到用過午膳以後,便忍不住地焦躁了起來,頻頻派人打探消息,又命丫鬟去廚房準備一些點心,以備隨時迎接老爺歸來,又遣人去看圭表幾時幾刻,又問秋英怎麼今天鐘鼓樓的聲音響得如此之慢。

一時之間正房竟然顯得很熱鬨。

暮色四合時朱門軋軋作響,蘇幕官袍未褪便踏入正房。紫藤花影在他肩頭碎成斑駁的殘紅,臉上無喜無悲,一副暴風剛過的疲態。

他進門便瞧見蘇雲書和蘇錦書兩個人在房內站立起身,便揮了揮手,讓她們趕緊回去。二人向爹爹告辭,轉身走了。

正房裡,趙氏哀哀切切地挽著蘇幕坐下,屏退了房間內的所有丫鬟婆子,趙氏急急從秋英手中親自接了雲霧茶,見他三指摩挲著官窯盞卻不飲,心知山雨欲來。

直到蘇幕歎罷,又沉默良久。窗外有一陣微風刮過,帶著花香傳入屋內,香氣氤氳。蘇幕聞著,感覺到渾身的涼意消退了許多,才好像剛剛反應過來自己在家,便恍若呢喃般說道,“寧家保不住了。”

趙氏正欲說話,蘇幕又抬手,繼續說道,“但是不是大禍,除了寧知遠,其餘寧家的蔭功官職暫且不動。”

趙氏頓了許久,才慢慢張口,“那……寧知遠如何處置?是真的要反?”

蘇幕冷笑,言語裡沒有溫度,“你也不信,對不對?聖上看他腿也沒了,可憐他留了個爵位,不然死路一條。”

兩人一時之間都陷入巨大的,由震驚帶來的沉默。

寧家幾代朝廷重臣,瀝血竭誠,寧知遠本人剛過弱冠之年便出兵征戰,婚姻、功名、祖蔭全都推開,幾乎把所有年華都獻給了戰場,數不清多少次死裡逃生,又屢屢化險為夷,如今落得如此下場。

縱是鐵石心腸之人看了,也要肝腸寸斷。

許久,蘇幕摸了摸茶杯,又歎了口氣,“伴君如伴虎啊,還是當個文官好,跑跑腿,寫寫字,討帝王的歡心。文過能飾非,武過可就要累及整個家族了。”

趙氏心裡想,還是當女人好,這些男人的心思可著實難測,打打殺殺,永無安寧。

“說起這個,那咱們和寧家的婚事,可如何是好?”趙氏盯著寧知遠攥著茶杯的手,緩緩說著,考慮跟他們家的這位虎該如何言語,方能達成目的。

“皇帝忌憚寧家的餘威,欲鈍刀割肉削實權,爵位封號可是一樣沒動。委屈了雲兒,嫁過去以後就彆來往了,就當咱們沒養過這個孩子。”

趙氏小心翼翼地貼近他,說道,“老爺,我有一言,你先聽聽如何。”

蘇幕沉默不語。

趙氏小心翼翼地說道:“當年婚契隻寫`蘇氏女',倒像是天定的緣分。”說罷將茶盞往東廂方向推了半寸。

蘇幕皺了皺眉,想明白了她的意思,手上的力稍稍卸了幾分,“你意思是,讓錦兒替了雲兒?”

蘇幕沉默著捏起茶杯,發現茶水已經涼透了。

翌日,東南院落忽成眾矢之的。錦書晨起梳妝時,見冬畫捧著鎏金妝匣的手都在發抖。

凝神看窗外,外頭婆子們忙著往杏樹掛紅綢,去年曬的杏花茶還封在青瓷罐裡,此刻倒像祭奠舊時光的供品。

這兩天府內上上下下又是熱鬨非常,充滿了趕鴨子上架,早點結束免得夜長夢多的意思,仿佛一夜之間便要將數月的籌備壓縮至極致,隻盼著蘇錦書能早日出嫁。

儘管婚禮的排場卻依然盛大無比,然而其中的匆忙與倉促,唯有兩府內之人方能體會。

光看這熱鬨的光景,府邸內外張燈結彩,杏樹上紅綢緞帶隨風飄舞,從朱紅色的大門延伸至巷尾,從蘇府連至寧府,似一條喜慶的河流,流淌過沿途的每一個角落。

背後卻是工匠們日夜趕工,為的是讓每一對燈籠、每一條綢緞都能在吉日前準備妥當;而裁縫們則爭分奪秒地為蘇錦書修製當初給蘇雲書精心準備的嫁衣。

雖然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但兩個府中的空氣裡都彌漫著一種無形的緊迫感。蘇府的秋英和寧府的何管家不斷催促著手下的仆人加快速度,生怕有任何差池。

如今的寧府已不是當年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盛況,來婚宴的人並沒有許多,一些是寧家人的生死之交,還有一些來看笑話的宵小之輩,仗著背後有人寧府現在不敢攔,得誌便猖狂了起來。

兩夥人鬨得有點吵,仿佛是為了給寧知遠撐場子似的,夾雜著亂七八糟的熱鬨,留下他在書房內凝神沉思。

書房內陳設雅致,四壁書架上擺滿了各式典籍,圍著整個房間全副武裝,窗前一盞青瓷燈台,燭光如豆,跳動不安。書房一角,一架古琴靜靜擺放,弦音未動,卻似能聽見廣陵之音,散亂而迷惘。

寧知遠獨自坐在輪椅上,焦慮難安。與外麵形成鮮明的對比,書房內四周靜謐得令人窒息,香冷金猊,燭火搖曳著映照在他凝重的麵容上。

寧知遠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凝神回想著這一場婚約。

在得知要娶的不是寧家大小姐,而是二小姐時,平靜接受,心裡充滿了對蘇家二小姐的歉意。

蘇幕願意登門解釋,已是難得。蘇家大小姐的嫌棄,他也理解。

事實上就連他班師回朝之日都是從城中側門而入,未敢聲張。沒有歡呼,沒有禮遇,隻有他攜著一身的心灰意冷。

他回府已養病多日,門前冷落鞍馬稀。許久他才想起還有這樣一樁婚事,還有這樣一個約定。

如今換成蘇二小姐,他便猜想,姑娘必然是百般不情願,最後為了約定做出犧牲。

他本想直接毀約,免得連累了蘇二姑娘,沒想到當初的婚約求的是聖上賜婚。

聖上隻對他的實權感興趣,為了暗度陳倉,明處的棧道修得漂亮:

爵位一律保留,婚嫁不得耽誤。

他對蘇家二小姐有印象,少時曾在宮宴上見過一次,後來又去訂婚時見過幾麵,便托人想辦法給二小姐捎了封信,信中說明,如今戴罪殘身,難以令人如意。

若姑娘有所勉強,不可委屈自己,他可以托父親家族解除婚約,這其中若姑娘有不便之處,他都可做協調。

若是由他來提出,則一來可以免除蘇家勢利的嫌疑,二來不耽誤姑娘前程,三來皇帝現在忙著削他的實權,這種表麵功夫必然會給足他麵子。

信中誠懇列出利害關係,希望蘇錦書三思後行。他暗想著,估計姑娘托人捎句話,他便知曉了。

沒想到收到的不是一句話,而是一份回信。信中說,她不介意嫁給他。

一來,蘇家的蘇錦書不是勢利眼。

二來,她不認為一個征戰沙場多年,殺敵無數,平定邊患,為國而致殘的人會耽誤到她的前程。

三來,皇帝自然有他的考量,但是蘇錦書隻在乎寧知遠的考量,寧知遠是否願意娶蘇錦書為妻,這才是她蘇錦書在乎的事情。

內容不卑不亢,簡潔凝煉,冷靜理智,和他提出的憂慮條條相合,倒是讓他心下暗暗稱奇。

最後一封信很簡單。

“若閣下不嫌棄,我寧知遠願意娶蘇錦書為妻。”

此刻那些蘇錦書寄來的信箋被寧知遠拿出來,放在書桌上。紙張已被翻閱多次,字跡在燭光下顯得柔和而堅定,如水流過,衝淡了他心頭濃墨一般的焦慮。

他輕輕撫過娟秀的筆跡,心中交織著期待與茫然。暮色漸深,可窗外亮如白晝,透過窗欞照在他手中的信箋上,為那幾行字添上了幾分溫暖的色彩。

他輕歎一聲,將信箋仔細收起,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他想起當年塞外出征前夕,他也是這樣挑燈看劍,眺望暮色,手中的燭火明滅。

蘇府這邊,蘇錦書則坐在銅鏡前,被一群丫鬟婆子們圍著,忙碌地為她打扮。厚重的燈火映照在她清麗的麵容上,宛如一幅精細的工筆畫。

丫鬟們為她梳理發髻,烏黑的長發被細心地盤成一個精致的鳳冠髻,每一縷發絲都梳理得一絲不苟。插上老陳特意給她打造的一副足金的步搖,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晃動,發出清脆的聲響。

接著,冬畫給她施粉黛。輕撲一層薄粉,掩蓋了平日的淡雅,卻並未失其清新。雙眉細長而彎,似遠山含黛,胭脂抹在雙頰,點到即止的紅暈讓她看起來嬌豔動人。

丫鬟們為她穿上嫁衣時,都不由得讚歎起來,這衣服剛趕製好就送過來,是一襲大紅色的繡金鳳袍,用紅綢雲錦織就,華麗而莊重。

這本來是為蘇雲書做的,因為實在趕不及了,所以趙氏便想到拿來給她用,算成嫁妝。

據說蘇雲書得知後去正房那邊鬨了一下午,最後趙氏答應雲書出嫁時做一套更華貴的,方才作罷。

最後,冬畫為她佩戴首飾,是頸間的一個黃金鑲藍田玉平安雲紋吊墜。據老陳說是蘇錦書的生母所留,曾在她手上失而複得,如今戴在了她的脖子上,華美端方,藍田玉散發著溫潤的光澤。

陳叔在外圍安靜地望著她。蘇錦書臉上貌似平靜無波,但是老陳還是看出她的一些不安。

“害怕了?”老陳得了個空隙,悄悄在她身邊說道。

蘇錦書搖了搖頭,望著銅鏡裡滿頭珠翠,忽覺有千鈞之重。

“我隻是回想著蘇府這些年,他們待我其實不薄。”

雖有不快,但是安穩過了這許多年。往後如果還能有這樣的日子,蘇錦書也算滿足,彆無所求了。

老陳聽罷,也搖了搖頭。

“錦書,你值得更好的生活。”

隨著吉時的臨近,府中的氣氛愈發凝重,終於等到鑼聲響起,嗩呐跟隨,蘇錦書披上蓋頭,攙著冬畫的手,跟著寧家的喜娘走進花轎。

蓋上蓋頭前,她看到角落的老陳發狠一般抹了把眼角,露出哭得紅腫的眼。

“花轎,起——!”

蘇錦書感覺到眼前都是搖晃的紅色,耳邊都是敲鑼打鼓的樂聲,震天響。然而,她腦海裡控製不住地開始想起流淚的老陳。

老陳在婚成之前趕回來,震驚不已,“是這個意思?讓你去嫁寧知遠?我真是不該遠走,明知道你這段時間難有安生。”

她當時是怎麼回答的?

她當時點頭,很堅定。

“他在知道我替了雲書以後,便與我書信往來詢問我的想法。我願意嫁給他,他也願意娶我。”

“寧知遠殘廢未必是一件壞事,嫁給他,起碼是嫁給一個有教養的人。願意征戰殺敵,我也願意相信他是一個好人,這對我來說就夠了。”

老陳默然不語,過了良久,顫抖著歎了口氣,眼看著窗外杏花簌簌落在嫁衣金鳳羽翼上。

“是我對不住你,沒照顧好你。去吧,你去了寧家,我也會常常去看你的,和過去一樣。”老陳言罷,老淚已經灌滿眼眶。

蘇錦書也忍不住淚流滿麵,“陳叔,我們自然是還和以前一樣的。”

蓋頭下的蘇錦書察覺到,此刻的自己可能也已經淚流滿麵了,有紅色的淚滴到手上,眼妝應該已經花了。

寧知遠在寧府門口,由好友吳越珩親自推著輪椅,在門口準備迎接。吳越珩身邊的李承澤跟在出轎小娘身後,準備一會兒攙著新娘子。

李承澤是當朝公主李茹的侄子,先太子之子,與小姑姑李茹親厚,常年在吳越珩家,倒是不怎麼在宮裡。隨吳越珩打過幾場仗,因此與寧知遠也有十分交情。

而吳越珩乃是李茹的相公,是個駙馬爺。在成為駙馬爺之前,吳越珩和寧知遠是生死之交,曾經在邊塞合力征戰過幾次,性情相投,肝膽相照,二人少年時便引為知己。

成為駙馬之後,依然是閒不住的性格,但是沒有辦法再像往常一般常年塞外了,故而事關寧知遠的這生死一戰,被公主攔下,並未出征。

寧知遠回來以後,他倆倒是不懼人言,成為寧府門可羅雀的那幾隻雀。寧知遠也不擔心他二人被牽連,畢竟位太高權太重,索性就由他來。

比如現在。

吳越珩看著穿著紅色喜服的寧知遠滿是緊張與忐忑的樣子,低頭笑了笑,寬慰道,“快跟我當年一樣帥了,天下竟有這般美男子。”

寧知遠正欲回嘴,吳越珩抬頭望著,“來了,彆太緊張哦,這蘇家二小姐我以前見過幾次,可是個妙人呢,一會兒彆激動得站起來。”

寧知遠凝神屏息,看著花轎落在自己的門檻前麵。出轎小娘探進去身子,把錦書接出來,跨過寧家的門檻,他搖著輪椅過去,接新娘子。

“錦書姑娘,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