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1 / 1)

按照越國慣例,春分時節當設一場盛大的祭日大典,祈願這一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即便近年與衛國戰亂不休,此禮也從未廢止。

然而今年邊關大捷,烽煙儘熄,戰鼓方寂,祭日大典卻被取消,江湖廟堂之中一時間猜測如絮。

蘇家二小姐蘇錦書是蘇府最先得知緣由之人。

昨夜老陳來瞧她,帶來了邊關勝利後,領軍的驃騎大將軍寧知遠沒有軍功,反被罷黜的消息。

她身邊的老陳,對外稱是她的仆從,但實際上是她從出生開始就跟在她身邊照料她的人,亦師亦友亦長輩。

老陳來得匆忙,沾了一身晚露,帶著些料峭春寒,“說是寧將軍擁兵自重,惹得聖上震怒不已,祭日大典改成對他的審判大會。寧家世代忠良,家教嚴格,寧知遠更是在這場戰事中雙腿俱廢,聖上此舉,實在令人寒心。”

“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蘇錦書剪了剪燈花,燭火又亮了一些,“千古帝王心。陳叔不要糾結這些了,這麼晚來,我去找間房讓你歇下吧。”

老陳擺擺手,給她留下一些金銀,“我還有些彆的瑣事纏身。府上這幾日怕是不會安寧,他們要鬨就由他們鬨去,你保全自身就好,我過些時日再來。”

說罷又匆匆離去,暮夜晚風卷著杏花香氣吹至廳堂,蘇錦書周身起了幾分涼意。

蘇府確實不會安寧了,倒不是因為寧將軍這個身份,與蘇家息息相關的,乃是寧知遠的蘇家女婿這個身份。

蘇家大小姐蘇雲書與寧知遠有一樁婚約,如今眼看著佳期將至。

“小姐,快休息吧,明日還要早起請安去呢。”她的丫鬟冬畫催促著,掩好被風吹動的門窗,“不管怎麼說戰事平息了,這是好事,彆的我們也彆費心去想了。”

蘇錦書點點頭,主仆二人收拾完畢後夜臥安寢。

春分時節,晨光未明,市井已沸,巷子裡熙熙攘攘,趕集似的熱鬨。

邊關大捷,班師回朝,祭日大典取消,將軍疑遭貶黜,幾件事連在一起,無疑是最熱火的消息,眾人都在你來我往地交談著,巷子裡的杏花樹乾上長滿了路人。

杏花從巷子開到了庭院,從商鋪門口開到了高門宅邸,議論聲也沿著杏花傳得像花瓣一般漫天飛舞,傳至花深處的蘇府裡。

蘇府石燈籠微亮,映出朦朧光暈。雕花窗欞間,晨曦透入廳堂。

往常這個時候,府內隻能聽到屋簷下風鈴輕響,剛從東南角醒來的丫鬟們輕手輕腳開始做活,腳步聲在回廊中輕輕回蕩。

主屋門窗緩緩打開,清新的空氣撲麵而來。遠處寺廟鐘聲隱隱,蘇家主母趙氏會在這時候早早起來洗漱,吃齋禮佛,開始忙碌的一日。

隻是今日的蘇府也一樣沉浸在軍隊歸來的消息中,小廝丫鬟們似脫籠之雀,嬉鬨於庭院中。

蘇錦書住在蘇府的第二進,位於東南院落。此地臨近巷口,又靠近丫鬟小廝們住的廂房,雙管齊下,最先被吵到。

蘇府的小廝丫鬟們並不在乎朝廷爭鬥,他們隻對戰事平息感到興奮,戰亂多年,人人家中幾乎都有拉去充徭役的親人,戰爭結束,也就意味著親人要歸來了。

清晨蘇錦書起床梳洗,聽著嘰嘰喳喳的聲音,便叫丫鬟冬畫停了手上的梳子,把倚著的獅子拿開,簾子卷了起來。

冬畫趕忙上前,把另一扇紗屜卷起,開了木窗。錦書瞧著外麵的樣子,素淨的臉上不禁也染了幾分笑意。

冬畫也在一旁瞧著笑,“今年杏花還沒落,咱們院子倒是已經這般熱鬨了。”

蘇錦書看著他們討論著遠征歸人,思及昨夜老陳所談之事,搖了搖頭。雖說她與寧知遠不算親密,但是這樣的事還是容易讓人覺得心寒。

冬畫看她笑意消減,便說道,“姑娘不必太過憂慮,那大小姐嫁出去了,咱們院子應該是更清淨些的,到時候院子裡裡外外的杏花,秋天結的杏子,東院秋海棠,南院冬梅花,還有春牡丹啦,夏芍藥啦,可都等著姑娘一個人戴呢。”

蘇錦書被她逗笑,“到時候咱們院子裡人人戴滿頭,你可就樂了。”

冬畫一麵笑,一麵給她挽起發髻。銅鏡裡的姑娘雖然還沒上好妝,已經能看出容貌清麗,彆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所以雖然蘇錦書在打扮上極少用心,常常懶起不畫眉,弄妝梳洗遲,倒是歪打正著了。

“二小姐,今天太太說不用去她那邊問安了,姑娘自己梳洗好就行,有什麼事晌午再說吧。”窗外是太太趙氏的丫鬟秋英,就著開著的窗戶跟她們說了一聲。

“好,秋姑娘慢走。”蘇錦書笑著招呼道。

冬畫看著秋英已經走遠,不由得皺著眉,“平常問安去的遲,就要陰陽怪氣好一頓說,為這個,日日連個好覺都睡不得,這會兒沒病沒災,又不要請安去了,一天一個樣。”

蘇錦書心下卻明白,寧家的將軍歸來,正房怕是要折騰一段時日了,正房的反常,此時隻是一個開始,往後怕是還有什麼要發生。

不同於蘇家備受寵愛的大小姐,蘇錦書是蘇家抱養而來。

趙氏對這個女兒算不上喜歡,隻是蘇家家主蘇幕對蘇錦書十分客氣,命府中給蘇錦書的份例安排皆為蘇家小姐的規格,久而久之也稱她為“蘇二小姐”,背地裡也有人管她叫“假千金”。

故而府裡的人多有一些欺軟怕硬之輩,對她常常冷嘲熱諷,又有趙氏常年克扣她的份例,蘇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蘇錦書對這些並不在乎,蘇府生活雖不如意,但她也沒什麼誌向,此心安處是吾鄉,能安心生活就是心頭第一愜意之事。

這第二愜意之事便是身邊能有陳叔和冬畫相伴。冬畫是她進入蘇府第一天就陪在身邊的丫鬟,這一期盼也不曾落空,唯有老陳,不能如她所願。

此人從小便陪在她身邊,後來進了蘇府,老陳也被收留在此,不過他並不常住,蘇錦書及笄之後更是一連幾個月摸不著人影。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她也慢慢接受了。

隻是他昨天特意趕回來告訴她寧將軍的消息,想來也是擔心蘇家近日因與寧家將軍婚約的事而懊惱,把怒火發泄到她身上。

蘇雲書是蘇家嫡親的大小姐,性格嬌蠻跋扈,事事要強。少女之時參加宮宴,與寧家的二少爺寧知遠一見鐘情,此後便魂牽夢繞,日日思念。

那時的寧家少爺寧知遠,可是世家子弟,一表人才,第一次提槍上陣就立了功的少年臣,宮宴上便理所當然成為眾人的焦點。

賜封號,賞名琴,一劍霜寒,滿堂花醉。

祖蔭不接,女色不近,五陵年少,又滿心報國之誌,這樣的人,偏偏還生得俊美瀟灑。一場宮宴之後,京城坊間無不讚歎,一時之間成為無數閨閣密談。

蘇錦書對他的記憶則很是稀少,那時的寧知遠如此遙遠,見過一次以後便拋至腦後。

哪知她這姐姐蘇雲書立誌,誓要讓這寧將軍做她蘇錦書的姐夫,她便不得不日日被關於寧知遠的內容包圍著。

更讓蘇錦書震驚的是,幾年之後,這事兒居然真成了。

兩家結了婚契後,怕寧知遠悔婚,也怕更有威脅的情敵捷足先登,蘇幕甚至去求了禦賜聖旨成全了蘇雲書。

訂婚之後,兩家常有來往。逢年過節,寧知遠若正好在京城,便會帶著些禮品登門拜訪,偶爾她會和寧知遠打個照麵,行禮之後匆匆而過,再無一言。

誠然,坊間流傳此人作戰如何英武,性格多麼桀驁不馴,戰場如何殺人如麻,而在蘇府時,這是一個溫潤如玉的端方少年。

即便蘇錦書被蘇雲書的“寧將軍如何如何”搞得不勝其煩,看到如此人物,也能理解蘇雲書幾分。

如今呢?蘇雲書麵對即將歸來的,殘了腿又被罷黜了的寧將軍,心頭又是什麼念想?

蘇錦書看著窗外開滿枝頭的杏花,想起去年此時。

去年今日,蘇幕出門參加聖上宴請的祭日儀式,趙氏和她姐妹二人在家。

那時寧知遠回京休整,趙氏邀他商量一些婚約細節,他便登門拜訪。

去年的杏花落得比往年早了許多。東南院落對角有一株活了十幾年的杏樹,落英繽紛時節,蘇錦書會和院裡的丫鬟小廝們一起把杏花泡洗乾淨。

調製成茶,清熱敗火,緩解焦躁,就連彆處院落的人也會來求一包。這是蘇錦書的院落中一年裡最熱鬨的時候,年年無例外。

蘇錦書那日早早就在她院子裡做杏花茶。正做好一批,眾人分發之時,抬頭看到寧知遠獨自立於庭院之外,頗為好奇地打量著。

她頓時感到緊張不已。

寧知遠仿佛察覺到自己打擾到她了,便對她歉意一笑,說道,

“妹妹彆緊張,我隻是路過,見你這裡人多便有些好奇。素來知道妹妹巧手善心,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言罷,對她俯首一禮,便走遠了。

此事後來傳到蘇雲書的耳朵裡,惹得大小姐甚是憤怒,連著半年追著蘇錦書說“做茶”。蘇錦書心下無愧,便好脾氣地由著她說,也不爭辯。

估計是後來蘇雲書自討了沒趣,便慢慢沒有再提起。

這場和未來姐夫並不算多的交集,也同樣沒有在她心裡留存太久,隻是浮光掠影一般劃過,日後便漸漸忘卻了。

如今的蘇錦書捧著她手中的清茶,無端地想起當年在落花時節,立於她庭外的少年。

約莫著此時人已入京,也不知他現狀如何。

梳洗好以後,院子裡已準備好早膳,蘇錦書聽到她房中的小丫頭們換了新的話題,互相議論著正房裡的事情。

“大小姐可生氣了!鬨得什麼似的,在太太房裡吵呀哭呀,咒罵那寧家的人,歎自己命苦攤上這麼一樁婚事。”

這麼一樁婚事。

蘇錦書聽著小丫頭們的話,心裡歎道,這是一樁多好的婚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