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卷·落花時節又逢君(1 / 1)

長安不見春 雲書意 7185 字 2個月前

謝杳再醒來時,已過了整整一日,參天的樟樹枝椏上堆滿了雪,白茫茫的,映在她眸中。

“昨夜揚州下了場大雪。”棠梨小心扶起謝杳,給她披好衣裳,“小姐,府上來了信,我們也該回去了。”

“當真退了兵?”

“我仔細查探過,城外的軍隊已拔營離去,秦家軍群龍無首,定是退兵無疑,小姐可安心。”

謝杳頷首,呆呆地望向窗外,滿地清白下是悄然腐爛了的根係,經不起灼灼日光,暗湧出肮臟的膿水,混著雪和土,化成一灘汙泥。

輕微的叩門聲讓她收回思緒,“何事?”

門被人推開,陸瓊宇急匆匆地走了進來,目光全然落在她的身上。

“何故這般看著我?好似我病入膏肓了一樣。”謝杳打趣道。

陸瓊宇白了她一眼,“莫造口業。”

“府上來信,催我回去,你可要一道?”

陸瓊宇沒應聲,思量了片刻,輕輕搖頭。

“那你可是要回楚州?”

“我身為楚州刺史,絕不能在此刻棄城而逃,理當與楚州百姓同進退。”

謝杳莞爾,這答案她早已猜到。

“你怎麼不勸我?”

“我方才沒勸你嗎?”她俏皮地眨了眨眼,“你既心有所執,我自是不該,也萬不能強求的。”

陸瓊宇也不反駁,隻默默望著她。

他倒是希望她強求,可他心知肚明,謝杳絕不會開口挽留,畢竟就連太子殿下都沒有,更遑論是他呢。

翌日午後,積雪消融,正宜趕路。

臨行前,陸瓊宇囑咐道:“阿杳,你傷勢未愈,回了江寧定要好生休養,切莫再勞碌了。”

謝杳笑著點頭,“萬事小心,若力有不逮,切記傳信於我。”

“好。”陸瓊宇轉而囑咐棠梨,“照顧好她。”

馬車駛遠後,陸瓊宇依舊站在原地,凝眸望著她離去的方向,良久,歎了口氣。

這些時日,他一直未敢同她提起謝景,可縱使不提,也終有一日要麵對。

他還記得兒時他們在一起玩鬨,長輩們對他三人的評點,人人都說謝杳生性灑脫,不拘小節,可他知道,並非如此,她最是重情義,有些事看似滿不在意,實則心中珍之重之,遠甚任何人。

謝家兄妹手足情深,從未有隙,謝景對謝杳之愛重堪比雙親,於她而言,失去兄長,定是錐心之痛。

陸瓊宇悵然若失,玄明兄爽朗的笑顏,尤曆曆在目,而今卻是天人永隔,本應安度餘生之人,何以落了個不得善終?

上天不仁,國朝四麵楚歌,出路何在?

他疑惑不已。

* * *

一輛裝飾華貴的馬車緩緩停在江寧侯府門前,前來迎接的江寧侯夫婦望著車上下來的人,俱是一驚,急忙上前見禮。

“二位免禮,請侯爺多喚些人來將姑姑扶下馬車。”

話音剛落,又一輛馬車迎麵駛來,停在他們對麵。

謝杳不急不徐走下馬車,待她看清府門前立著的人時,停住了腳步。

元序極快收回目光,“不可再耽擱了,需快些接姑姑入府,她中了毒。”

謝杳聞言,心頭一震,立時跑上馬車,隻見謝弈月橫臥在車輿內,麵無血色,嘴唇烏青,她的身側還躺著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孩提。

“姑姑。”

謝杳握住謝弈月的手,眼淚奪眶而出。

“昭昭彆怕,姑姑沒事。”

謝弈月釋然地笑著,回握住謝杳的手。

“皎皎,兄長帶你回家。”

謝弈安親自將謝弈月抱下馬車,徑直進了府。

“昭昭,莫要忘了待客之道。”

高燕轉而向元序施禮,“殿下,失陪了。”

元序慢慢移步到馬車前,待謝杳斂好情緒,才開口道:“你麵前的這個孩子,是玄明的子嗣,姑姑是為了救她,中了毒箭。”

“我……我兄長是不是真的……”

“昭昭,人死不能複生。”元序輕撫她的肩膀,“你兄長定不願見你沉溺於悲傷,莫要將自己困住。”

繈褓中的孩提似是感應到了他們的悲傷,忽然啼哭不止,謝杳小心翼翼地將孩子抱在懷中,凝眸望著她,她的眉目與兄長長得極像,鼻子和嘴巴倒是更像公主。

想到這兒,她恍然發覺,失去親人的苦楚不止她有,元序也失去了唯一的妹妹。

“多謝殿下將姑姑一路護送回江寧,殿下離京已久,恐聖上憂心,謝杳便不多留殿下了。”

元序頷首,他在路上已有耳聞,楚州動亂,想必父皇又要疑心江寧侯府,此外,薛氏謀反,朝廷怕是還被蒙在鼓裡,如今大晟四麵楚歌,縱是她不開口,他也不會多留。

“阿策,你留下。”

段策還未來得及推脫便被慌張跑來的小滿打斷,“阿姊,姑姑的毒……解不了!”

此言一出,幾人將適才議事拋諸腦後,疾步進了府。

書房門前,管家來回踱步,滿麵愁容。

“周叔,阿爹如何說?”

周管家歎了口氣,默默搖頭。

謝杳的心涼了半截,連父親都解不了的毒,這世間還能有何人可醫呢。

元序上前一步,扶住謝杳,讓她倚靠著自己站穩。

謝杳臂上的傷被他手上的動作碰到,吃痛地縮了縮肩膀。

他察覺到她的異樣,輕輕抬手,隻手臂攬著她的背,目光移向棠梨。

棠梨會意,接過謝杳懷中的孩提。

少時,高燕垂頭走了出來。

謝杳急忙上前,“阿娘,如何了?”

“此毒已深入皎皎肺腑,無藥可解。”

“那……姑姑還有多少時日?”

“不足半月。”

高燕不忍望著女兒失落的神情,移開目光,恰巧注意到棠梨懷中的孩子。

“這是景兒的孩子?”

元序頷首,“各中緣由想必姑姑已向將軍、侯爺言明,孤這便回京,向父皇稟明真相。”

高燕攔在元序麵前,“殿下,且在江寧待上一日也不遲。”

“阿娘,你這是做什麼?”謝杳輕聲勸阻,“無論如何,他也是大晟太子,我們不好阻攔。”

“殿下意下如何?”

“恭敬不如從命。”

高燕付之一笑,抱著孩子回了書房。

“殿下為何要應?”

謝杳想不明白母親為何會在此時挽留太子,更不明白元序為何要應下。

“孤相信,令堂定有她的緣由,更何況,這裡不是彆處,孤又不會陷入險境。”

“可……”

元序搶過話,“孤舟車勞頓,實在體力不消,少陪了。”

不待謝杳開口,元序就在周管家的引路下去了廂房。

人走遠後,棠梨輕聲開口:“小姐,你多想了。”

謝杳不答,自嘲地笑了笑,雖說關心則亂,卻也掩蓋不了她的荒唐,她怎能以為母親是想扣下太子,借此保江寧侯府平安呢?

“小姐許是這幾日太過勞累了。”棠梨柔聲開解,“左右我們在這兒幫不上什麼忙,不若也回去休憩片刻。”

謝杳閉目,平複好心緒,輕輕點頭。

入夜,祠堂的光亮更盛了幾分,那燭火輕輕閃動,將堂內的兩個身影打在窗欞,莫名擾亂了她的思緒。

謝杳輕手輕腳走到窗前,側耳聽堂內的動靜。

“自太祖薨世,聖上步步緊逼,江寧侯府一退再退,事到如今,夫君還打算聽之任之嗎?”

“可我們又能如何?難道要同薛淩寒那般,謀反嗎?”

“如今的大晟,庸君當道,賦稅繁重,國朝積弊已深,各州府早生了異心。”

謝弈安不答,眉頭緊鎖,心中思緒萬千。

“世間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偌大的天下,已非元氏一族能守得住了。”

“為官為民,自當忠君,萬沒有謀朝篡位的道理。”

高燕拉住謝弈安的手臂,“夫君捫心自問,此般境地,當真隻是一個薛國公和西羌瀚海可以造就的嗎?”

不待他回答,她繼續說道:“若不是聖上默許縱容,景兒、皎皎,以至楚州、揚州,會落到這般田地?”

謝弈安抬手捂住她的嘴,輕聲製止,“太子還在府內,夫人這番話若是叫他聽去,我們可就真的洗不清這罪名了。”

高燕輕笑,“江寧侯府滿門忠良,何罪之有?難道非得要用我們闔府上下的性命,來換他元氏一族自以為是的安穩江山?”

謝弈安長長地歎了口氣,覆上她的手,搖頭示意。

良久,父親低沉的聲音落在謝杳耳中,帶著難掩的倦意。

“容我再想想吧。”

她不忍再聽下去,默默轉身離開,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走錯了方向。

謝杳愣怔地站在謝景書房的門前,深吸了一口氣,推開門,走進屋中。

借著月光,她翻找了好幾遍書架,才找到火折子。

燭光亮起,驅散了滿室黑暗,落在她的眸中,恍如隔世。

這書房內的陳設,她再熟悉不過,兒時她貪玩,總纏著謝景帶她出府,每每被發現,都是兄長頂罪,替她抄書受罰,她呢,則在一旁的臥榻上,喋喋不休,極不服氣地聲討父親、母親。

回憶湧上心頭,讓她漸漸模糊了眼眶,謝杳苦笑,四下張望,努力開解自己,“讓我瞧瞧,萬一某人粗心大意落了些價值連城的物件,我也好劫了去。”

她的目光囫圇一掃,最終停在角落一個看似不起眼的箱子上。

謝杳不免有些好奇,難道兄長真有遺漏的東西?她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當初謝景出府時他們一一核查過的,斷不可能有遺漏。

“想必是些不重要的東西,不過……打開看看也無妨。”

她眉眼一彎,掀開箱子,頓時愣住,一件大紅色衣裙映入眼簾,那衣裳上還放著一張字條,是她兄長的字跡:給昭昭的嫁妝。

這是……婚服,謝杳雙手微顫,將字條和婚服從箱中拿出,在婚服下麵,還有數十張房產、地契和一些珠翠首飾。她將這些東西統統拿出箱外,最後發現了藏在箱底的信。

她小心翼翼地展平信箋,一字一句地仔細讀著。

昭昭:

自爾出生,已十八載春秋,吾妹亭亭,兄長甚喜。無奈為兄庸碌,害爾婚事波折,錯失良緣,每念及此,心中慚愧,難彌其咎,兄經年所得,皆付於此,權當為小妹添妝。

惟盼昭昭日後平寧順遂,得遇佳偶,做這世間來去自由的閒雲野鶴,喜樂常隨,再無憂懼。

江寧侯府雖重,亦不足舍己承擔,天下生民雖重,亦不足舍命相抵,昭昭謹記。

兄謝景

謝杳豆大的淚珠自雙頰滑落,打在信上,暈開了墨跡。她慌忙去擦,可淚水早已浸入信紙,縱然擦乾,也恢複不了原來的模樣了。

她很是自責,氣自己這不爭氣的眼淚,抬手胡亂地抹著,卻終是淚流滿麵。

“我才不要這些……我隻想你回來……”

她哽咽著說完,嚎啕大哭,將婚服和信緊緊擁入懷中。

“兄長!”

這撕心裂肺的喊聲溢滿悲戚,屋外,一個落寞的身影倚在窗邊,默默地陪伴著她。

“殿下,小姐可在此處?”

前來尋人的棠梨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

“噓——”

元序比了個手勢,示意她放低聲音,然後輕輕點頭。

棠梨舒了口氣,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

“你看好她。”言罷,元序便要離開。

“太子殿下請留步。”棠梨喚住他。

元序雖不解其意,但還是禮貌地停下了腳步。

“棠梨鬥膽,有一事想求殿下。”

“但說無妨。”

“小姐此前輾轉楚州、揚州,落了一身傷,卻怎麼也不肯好生將養,侯爺、夫人尚且不知,現下又顧不得她,棠梨隻怕這身上的傷和心頭的痛愈加難消。”棠梨跪地以請,“江寧侯府已經失去了大公子,萬不能再失去小姐了,求殿下出言相勸。”

元序虛扶起她,“孤應下了,隻是昭昭的性子你也知曉,孤亦未必能勸得動。”

“小姐這一路失去了太多,如今在這世上能喚她一句‘昭昭’的人已經不多了。”

而殿下便是其中之一,是這僅存之人中勝過血濃於水的親情還要愛重,甘願舍命相護的人。這後半句話,棠梨沒有說出口。

她自小便伴著小姐,這數年間,她們輾轉南北,起起伏伏,她都無比篤定,小姐絕不會一蹶不振,可身在其中,哪怕隻是旁觀,都覺得心疼,她的小姐,那般清風朗月的人,何以坎坷至此?

“棠梨實在不願小姐一個人承擔那麼多重擔,因而擅自做主說了這些,還望殿下寬宥。”

元序垂眸,“你先回去吧,孤守著她。”

書房內徹底沒了動靜,隻餘下呼呼風聲,挾著刺骨的寒涼掠過麵龐。

元序輕輕推開門,一眼便望見了伏在箱子上昏睡著的謝杳,她的眼角還帶著淚。

他歎了口氣,俯下身,輕輕攬住謝杳,將她抱到榻上,正欲回身,卻忽地被她拽住。

謝杳攥緊他的手,“哥哥……哥哥回來……”

元序回握住她的手,輕聲安撫:“昭昭,兄長在呢。”

他抬手為她撫平緊蹙的眉頭,待謝杳安穩睡去,他起身走到角落旁,將地上的東西一一放回箱內。

在拿起那封滿是淚痕的信時,元序的手驀地一頓,信上的字字句句情真意切,他也不免為之動容。

元序輕歎,他們的婚約原是長輩的一意孤行,除卻父皇誰又能奈何的了?謝景卻將罪責攬到他一己之身,隻為了讓妹妹不再自苦。

天家無情,他幼年失恃,與幾位皇弟、皇妹並不親近,可就算如此,永樂公主的死對他而言都已痛心疾首,更遑論謝杳呢。

元序將箱子合好後,解下鬥篷,蓋在謝杳的身上,將她打橫抱起,順帶拿走了那封信。

翌日清晨,謝杳醒來時發現自己和衣而眠,想到昨夜,不免有些疑惑。

“棠梨!”

屋外的人應聲走了進來。

“殿下?”

元序沒出聲,默默將信遞給她。

“多謝殿下送我回來。”謝杳接過信,神情一改,“可縱使是殿下,也不該無故拿人信件。”

“孤總不能任由這信件掉在地上,而視若無睹吧?”

“殿下何時出現在書房的?”

“自你進了書房伊始。”

謝杳驀地想到昨夜父親、母親在祠堂內的對話,心中生出一絲擔憂。

“殿下也當啟程了。”

“謝二小姐何必如此急著趕孤走。”元序分毫不讓,“莫不是覺得被駁了麵子,便要拒人於千裡之外。”

謝杳氣極,慌不擇言,“我的事不勞殿下費心。”

“謝昭昭!”

元序拉住她的手腕,將她的衣袖向上一撩,觸目驚心的箭傷映入眼眸。

謝杳掙紮著欲抽出手,卻被他緊緊攥住,動彈不得。

“玄明的信你也看了,以後絕不許再這般莽撞行事,落得一身傷還不好好將養,你可是一心求死?”

謝杳不答,彆過頭去。

“你若不好好將養,孤便不走了,留在江寧侯府日日盯著你。”

“殿下不會。”

元序湊到她麵前,迫使她望向自己。

謝杳望著他認真的神情,有些無措,“我竟不知大晟溫潤如玉的太子殿下,如今變得這般意氣用事。”

“我喚棠梨來,給你上藥,你今日好生在此休憩,哪也不許去。”

言罷,元序快步出了門。

謝杳垂眸望向自己的手腕,腕上還帶著他的餘溫,元序的手……怎麼這麼燙?

棠梨端著藥剛一進門,她便開口問道:“昨夜太子殿下送我回來後去了哪裡?”

“殿……殿下自是回了廂房。”棠梨支支吾吾地應道。

謝杳直勾勾地望向她,“當真?”

殿下,對不起了,棠梨咬牙將實情告知謝杳,“殿下昨夜在小姐門外守了一夜。”

“胡鬨!你怎也不攔著?”謝杳立時起身,披了鬥篷,作勢便要出去尋他。

棠梨攔在謝杳麵前,“小姐上了藥再去吧。”

謝杳用力將她推開,“江南的隆冬雖不比北境,可夜深風寒,在外一夜是要人命的,你速速去熬些治傷寒的藥來。”

不待棠梨應聲,她便疾步離去。

辰時的陽光照在元序的臉上,暖洋洋的,不知是否因著日光太盛,他竟覺得有幾分暈眩。

他勉力撐著走過亭廊,步子愈加輕飄,險些摔倒。

“殿下!”

元序隱約聽見謝杳的聲音,卻又不真切,他自嘲地笑了笑,她怎麼會來找他呢?定是他聽錯了。

“元子啟!”

元序愣怔著回頭,隻見謝杳疾步向他跑來。

他失了神,終是強撐不住,身子向前一傾,謝杳連忙擁住他,讓他倚在自己身上。

“昭昭,我沒事,你快回去。”

謝杳抬手覆上他的額頭,“這麼燙,還說沒事?”

元序笑著搖頭。

“殿下說我不惜命,你自己不也一樣。”

謝杳陷入沉思,薛氏謀反的事朝廷尚且不知,太子又病了,聖上那邊恐難以交代。

“不必擔心,我已傳信父皇。”言罷,元序垂下頭,失了意識。

“子啟?”

謝杳輕輕晃了晃他,見他沒了反應,心急如焚,揚聲喚道:“來人!快來人啊!”

廂房內,隻餘幾盞燭火閃著微光,謝杳倚在塌邊,不時為元序擦去額間的汗珠。

她緊緊握著他滾燙的手,凝眸望向他,不敢錯過一絲一毫。

天色泛白,元序艱難地睜開眼,他望著伏在塌邊的人,心念微動,抬手將謝杳身上散開的鬥篷攏好,理了理她額間的碎發。

如若可以,他真希望時間停留在這一刻,這樣,他們就不用再麵對離分。

可惜,人們所希冀的從來難以為繼,命運往往另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