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杳沒日沒夜地照顧了元序三日,待他漸趨好轉,她才安下心去休憩,這一折騰竟也過了小半月。
時至新歲立春,元序已全然無恙,他不欲再耽擱,與江寧侯夫婦辭謝作彆。
臨行前,謝弈月留他敘話,“子啟,此一彆或再無相見之日,萬自珍重。”
元序垂眸,輕輕點頭,“姑姑……可有話要帶給老師?”
謝弈月微怔,笑著搖了搖頭。
“姑姑!”謝杳拽了拽她的衣袖。
“小丫頭,還輪不到你做姑姑的主。”謝弈月的目光掃過麵前惆悵的二人,生了個有趣的念頭,“昭昭,你送太子殿下出城。”
她故意將“你送”二字念得很重。
謝杳瞥了眼姑姑,知曉她的言外之意,便也不推脫,點頭應下。
謝弈月沒了精神,在謝杳的攙扶下,慢慢躺好,又囑咐道:“回來時,順道替我去趟雞鳴寺。”
“遵命。”謝杳無奈地歎了口氣,為她蓋好被子。
“子啟少時受姑姑教導,心中感激,無以為報,今在此立誓,必傾儘全力護江寧侯府無虞。”元序躬身作揖,向謝弈月鄭重道彆,“姑姑,珍重。”
謝弈月莞爾,抬手輕輕一揮,示意他們快些離去。
她凝眸望著二人,直至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之中,才緩緩閉上眼。
馬車駛離江寧侯府不過數十裡,元序驀地開口:“去雞鳴寺。”
“夜間行路不易,殿下彆誤了時辰。”謝杳勸道。
“耽擱不了多久。”元序態度堅決。
雞鳴寺內,擠滿了香客,全都一窩蜂地圍在一棵菩提樹下,翹首等待。
謝杳和元序進完香,竟被擁擠的人流推搡上前,進退不得,隻好耐著性子等著。
有幾位婦人在他們身後攀談,這才知曉了原委,原是自昆侖來了位姓雲的方士,占卜問卦靈驗得很,引了不少人前來,求問運勢、前程。
謝杳迎上元序的目光,會心一笑,他們皆是不信這些的,不過等都等了,聽聽也無妨。
到他們時,那方士竟連問也不問,直接起卦,初時他麵含笑意,後又搖了搖頭,神情惋惜。
“二位請隨我進殿一敘。”
那方士引著他們進了偏殿,屏退了其餘一眾香客,才緩緩開口:“二位皆是人中龍鳳,紫薇照命之相。”
謝杳心頭一震,紫薇照命,乃是帝王之相,元序不足為奇,可她為何會?
“上承於天,南北裨益,福及寰宇。”那方士頓了頓,“隻是……”
“隻是如何?”元序接過話來。
“隻是二位命中,俱無紅鸞。”
謝杳付之一笑,“勞煩大師了。”
那方士向他們見禮,退出殿外。
元序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很快又恢複如常,“走吧。”
謝杳點了點頭。
“阿姊——”
二人剛一出寺,恰巧撞上了匆忙來尋謝杳的小滿。
“姑姑病重,夫人請你速速回去。”
“殿下,我隻能送你到這兒了。”
言罷,謝杳便要轉身離開,卻被元序拽住。
他望向小滿,“下馬!”
小滿會意,極快地躍下馬。
不待謝杳勸阻,元序便拉著她躍上馬,揚鞭離去。
二人還未來得及進府,便被前來送信的信使攔下。
謝杳接過信,邊走邊打開信箋,信的內容很短,隻有寥寥數語:
方中缺一味當歸,馬藺子或可替之,再輔以防風、王不留行,保管藥到病除。
“不好!”
謝杳顧不得元序,撇下他疾步跑向書房。
她推門進去,立時愣住,書房內除卻雙親,還有她的外祖、二叔父,定遠侯,以及江南各州府的刺史,皆坐於屋內。
棠梨極快掩上門,守在門外張望著,舒了口氣,幸好太子殿下沒有跟來。
謝杳一一見禮,走到父親身側,將信遞給他,“自長安的來信,想必是月見阿姊。”
高燕使了個眼色,謝杳會意,與她並肩走到角落,“太子出城了?”
謝杳蹙眉,輕輕搖頭。
高燕瞋目,“太子還在府內?”
此言一出,舉座嘩然。
“眾位若再不噤聲,殿下想不發現都難。”謝杳神情一斂,“父親、母親這是何意?”
“外孫女,事到如今,江南不得不聚而自保。”
“報——”
一聲通傳,打斷了屋內的議事。
“稟侯爺,城外大軍壓境,似是要攻城!”
謝杳悄悄移向門邊,心中暗自思量著應對之策,南境自立勢在必行,卻不該是眼下所為,大軍壓境,雙方交戰受苦的隻會是百姓,可如若不然,兵不血刃之法惟有……挾太子以令三軍。
她心下一橫,趁機溜出門去,反手將腰間軟劍橫於門環間,又將短刃用力插於窗牖下方的木軸處。
“小姐,你這是作甚?”
謝杳不答,反手將棠梨的手臂一扣,抽出她腰間的軟劍,揚聲道:“小滿,去姑姑那兒,將太子殿下帶出府。”
“阿姊?”
“照我說的做!”
小滿頷首,轉身跑開。
謝杳話音剛落,窗牖便被人用刀劃破,高燕的麵容露出一半,她聲色俱厲:“昭昭,休要胡鬨,把門打開!”
“恕女兒不能應允,南境自立,當清白於世,絕不能走那旁門左道。”謝杳跪地叩頭,“女兒自有法子,解江南之困,請父親、母親放心。”
她轉而望向棠梨,“待我走後,看住屋內的人,若是少了一個,唯你是問。”
言罷,她躍上屋簷,沒了蹤跡。
棠梨卸了力,跌坐在地上,她不怪小姐此行不讓她護衛,畢竟,是她欺瞞小姐在先。
撞門聲接連不休,伴著呼喊的人聲,無一不是命她開門。
棠梨攥緊手心,這一次,她絕不會再辜負小姐的信任,“侯爺、夫人,諸位大人,棠梨受小姐所托,絕不能開門放各位出去,還請各位安心歇下,莫要駁了小姐的好意。”
謝杳很快追上了元序一行的馬車,元序見她前來,立刻開口:“姑姑無事。”
她神色微動,本以為他會開口質問,卻不想說了這麼一句話。
“事出緊急,隻好攜殿下匆匆上路。”謝杳言辭懇切,“秦家軍半路被劫,殿下又遲遲未歸,聖上不得音訊,故而再次出兵,如今兵臨城下,還需殿下相助。”
“你要隻身入局?”元序直截了當,將她的心思點破。
謝杳坦然一笑,也不辯駁。
“何不依令尊、令堂之意?”元序目光真摯,“這樣,總好過你以身犯險。”
“誰又知權宜之計,來日會否覆水難收呢?”謝杳態度堅決,“我不願牽及無辜之人,卻也不能棄家人和江南百姓於不顧,惟有此法可得兩全。”
元序不再作聲,經此一遭,他方才全然看清她的心意,昭昭本可將他這個大晟太子推出去,換這半壁江山,卻偏要費力走那崎嶇彎路,隻為保全他的性命。
他暗自籌謀,昭昭既想用一己之身來換這天下安寧,那他便來護著她,護她心願得償。
守城的將士就快抵擋不住時,謝杳與元序及時趕到,城門緩緩打開,她與他策馬出了城外。
“孤乃大晟太子,爾等速速退兵!”
陣前的將士停下攻勢,都默默望向主將,聽候軍令。
“殿下,臣奉陛下旨意,誅殺逆黨。”
“真正欲謀反之人是薛淩寒,他謀害公主和駙馬,扣下二皇子,假借江南動亂混淆視聽,以遮掩他弑帝拜相的野心。”
謝杳隨後開口:“在下江寧侯府謝杳,願為人質,同諸位一道北上,探清真相。”
主將若有所思,退兵而歸,雖是違逆聖意,可若不然,長安兵力空虛,薛氏反賊勢如破竹,恐有滅國之難,孰輕孰重,他分得清。
“眾將士聽令,退兵!”
“小滿,你回去。”
“阿姊,我怎能拋下你一人回府?”小滿拽住馬上的韁繩,不肯放手。
元序策馬到馬車跟前,“阿策,你留下。”
“殿下……”
“你本就是江寧侯府之人,總要落葉歸根。”元序神情嚴肅,不容置喙。
“長安局勢不明,危機四伏,我去了也好保護殿下和阿姊。”
“正因如此,孤才要你留在江寧,你們去了,反倒叫孤二人分心。”元序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孤定會保護好你阿姊,待一切結束後,你的去留,再由她親自定奪。”
謝杳狠下心,用力推開小滿,策馬離去。
元序見狀,揚鞭追上謝杳,“我也將阿策留在江寧了。”
“殿下思慮周全。”
段策扶起地上癱坐著的小滿,為她撣掉衣衫上的塵土,安慰她道:“小滿勿憂,殿下和阿姊都是頂厲害的人,定會逢凶化吉、安然無恙的。”
小滿淚眼朦朧,難掩憂懼,“可阿姊的傷才剛痊愈啊!”
黑雲卷積,狂風大作,瓢潑大雨隨之而至。
還有兩日,便是她的生辰了,好雨知時節,這是江南在送她。
“殿下披好蓑衣,莫要再染了風寒!”謝杳朝著策馬在前的元序喊道。
元序回頭望向她,頷首示意。
煙雨涳濛,氤氳了江南錦繡,讓人瞧不真切。
謝杳收回思緒,此番北上,她不為入京正名,帝王涼薄,做再多亦是無用之功,國朝積弊,南北一統已不合時宜,她早將前路看清。
治國有常,而利民為本,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才是她所信奉的道。
天理昭彰,有冤之人,不能含冤而終;有罪之人,不能逍遙於世。她必會親手手刃薛淩寒,以祭這世間無辜枉死的英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