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卷·山雨欲來風滿樓(1 / 1)

長安不見春 雲書意 5527 字 2個月前

朔光二十二年中秋,愁雲慘淡,隱有暴雨之勢。

謝景小心翼翼地扶著元承雙走到院中,走幾步就停下休息片刻,生怕她動了胎氣。

“今日天氣不佳,不若我們改日再去吧?”

“正因如此,才更顯誠心。”

謝景猶豫著拿不定主意。

元承雙麵色不悅,“我日日待在府中,都要悶死了。”

“那我們去城內的永寧寺可好?”謝景退讓一步。

元承雙搖頭,“不,我們就去白馬寺。”

謝景拗不過她,隻好點頭答應。

馬車穿過熙攘的街市,不急不徐地穩穩駛向城外。

元承雙隱約感覺小腹微痛,她下意識捂住肚子,惹得謝景好一陣擔心。

“怎麼了?不舒服我們便回去。”

“無礙,可能是孩子在動。”

謝景俯身,貼在她的肚子旁,側耳聽裡麵的動靜。

“不管你是小丫頭還是小公子,都不許折磨你阿娘。”

元承雙忍俊不禁,笑他幼稚。

謝景也不反駁,隻凝眸望著她,悉心留意著她的狀況。

洛陽西郊的白馬寺,門可羅雀,前來進香的香客不過二三。

謝景舒了口氣,還好人不多。

進完香,元承雙求簽擲筊,卦簽不甚落在地上,還未待她拾起,桃夭便匆匆進殿,輕聲通稟,“公主,駙馬,家主病重,請您前去。”

元承雙聞言,心頭一震,雙膝發軟。

謝景急忙攬住她,支撐她站穩,扶著她快步走出白馬寺。

廟內的小沙彌在打掃佛像前的香灰時發現了地上遺落的卦簽,他拾起一看,眉頭微蹙——第十四簽,下下。

* * *

皇宮的中秋夜宴上,眾人推杯換盞,竟無一人欣賞天邊滿月。

元序與前來攀談的人虛與委蛇了幾句,借機溜出殿外,倚在玉石台階上,優哉遊哉地望向遠處的天際。

一個內侍風風火火向大殿跑來,被他攔下。

“何事如此慌張?”

“太子殿下,薛大人病重,請皇後娘娘歸鄉。”

元序擺手示意,命他速速進殿。

他默默思量,總覺得事有蹊蹺,薛淩寒身子硬朗,也未曾聽說過他有何隱疾,怎會忽然病重?

翌日,聖上召來元慶,命他替皇後前往洛陽,探望薛淩寒。自此,皇後日日前往大興善寺,為父進香,以祈父親能夠轉危為安。

這一切落在元序眼裡,作不得假,不免讓他覺得此番是他過於敏感了。

可謹慎些總歸無錯,畢竟薛氏昔日的勾當還曆曆在目,有些事越真切,就越可疑。

黃昏前,元序策馬趕到紅塵樓。

月見見他前來,有些驚訝。

“姑姑可在樓中?”

“殿下,師父不在樓內,最早也要明日歸來。”

元序思忖了片刻,“待姑姑歸來,你告知她,洛陽恐有異動,孤請她出山一探。”

月見頷首,心中隱隱擔憂,洛陽?難道是大公子出了事?

中秋過後,謝杳的心中總是惴惴不安,她以為是這幾日過於勞累,身體不適所導致的,故一連幾日,她都讓自己歇息下來,不時出門散心。

高燕見她如此,忍不住勸她再走遠些,遊山玩水放鬆心緒。

謝杳思來想去,最終決定前往楚州,去看一看陸刺史治下的城池。

途徑揚州時,她稍作停留,揚州城與三年前相比,人口增了不少,如今街上熙熙攘攘,一片繁華景象。

第五日出城時,馬車停下的片刻,謝杳掀開窗帷,目光隨意掃過來往的人群,發現了一絲異樣。

這些進城的人大多衣衫厚實,應是自北方前來,她仔細打量著每一個進城的人,發現幾乎都是外來客。

久居江南的人根本不會在此時換上初冬的裝束,這般溫熱的天氣,他們卻連換身衣裳的時間都沒有,說明來者匆匆,應是為急事所擾,可如此大量的人流湧向江南,會是因為什麼急事?

難道長安有異?

她極快地理清思緒,若是長安動亂,恐怕各地早就流言四起,不會悄無聲息。北方並無災情,因而也不是流民南遷。

“怎麼都是些生麵孔。”小滿口中喃喃。

謝杳望向她,“什麼?”

“這幾日,城中添了不少生麵孔。”

棠梨蹙眉,“你是說揚州?”

小滿搖頭,“不止是揚州,還有江寧。”

謝杳心頭一震,小滿過目不忘,不會說錯,更何況這些人的衣著,她絕不會看錯。

她漸漸生出一個極荒誕的念頭,難道聖上要對江寧侯府下手?

“不去楚州了,回江寧!”

* * *

元慶策馬趕到薛府時,薛府門庭冷清,透著一股怪異。

他顧不得多想,徑直進了府。

府內各處都是侍衛把守,與外麵是截然不同的天地。

管家見來人是他,急忙笑臉相迎走上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二殿下,家主吩咐了,任何人都不見。”

元慶眸光一沉,生出幾分不悅。

“不是外祖父傳信,召本殿歸鄉嗎?”

“確是如此,可郎中吩咐了,這幾日家主不可見客,否則不利病體。”

元慶極不耐煩,“那本殿何時能見到外祖父?”

“一日後便可。”

“怎麼不見永樂公主?”元慶環顧四周,也沒看到元承雙,不免有些奇怪。

“公主……早產了。”

元慶轉身欲走,又被管家攔下,“二殿下少安毋躁,公主那邊尚有駙馬,如今家主病倒,薛府還需您主持大局。”

“你威脅本殿?”

“老奴不敢,這一切皆是依家主之令行事,若有得罪,還望二殿下大人不記小人過。”

元慶頷首,暗自盤算:不過闊彆一年的洛陽,到底緣何這般草木皆兵?

也罷,他倒要看看外祖父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哇——”

元承雙抱起榻上的孩子,輕輕地晃著。

謝景聞聲驚醒,拿起一件衣裳,給元承雙披好。

“玄明,你彆在桌案那兒倚著了,回書房休憩吧。”

謝景輕輕搖頭,“我在這兒陪著你,也能幫一幫忙。”

元承雙莞爾,擺手示意他坐過來。

她慈愛地望著懷中安睡的孩子,輕聲說道:“我還沒想好她的名字。”

謝景倒不甚著急,“我取的你又不滿意,這丫頭怕是要成無名氏了。”

元承雙撇了撇嘴,“單名一個曉字,未免有些太過簡單。”

“簡單有何不好?”謝景轉而望向她懷中的孩子,“小丫頭,你定要像你阿娘一般,簡單純粹,做個正直良善之人。”

元承雙忍俊不禁,“她還小,哪裡聽得懂。”

謝景伸手將孩子抱到自己懷中,輕輕撫摸她的小臉,眉目間滿是溫柔。

“承雙要是沒想好,‘曉’字便先做她的乳名吧,左右也還來得及。”

“曉曉。”她一字一頓地念道。

謝景的目光輾轉在母女二人的身上,溢滿了歡喜。

待孩子睡熟後,他輕輕將她放於榻上,猶豫著開口:“外祖父那邊,我先代你去探望吧。”

元承雙心緒不寧,拉住他的衣袖,“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外祖父怎會突然病重,而且我生產後的這些時日,忽然又沒了消息。”

“不管如何,作為晚輩,我們須得前去探望,你剛生產完不宜走動,且安心待著,有任何情況我回來講予你聽。”

謝景安撫好她的情緒,拿著披風出了府。

他並未直接行至薛府前門,而是繞道至後門。

謝景四下觀察發現並無異樣,正打算離開,後門卻驀地被人推開。

那人的麵容與印象中漸漸重合,他最終確定出來的人是薛府的管家。

管家警惕地望向四周,確認無人後,吹了聲口哨,一輛馬車疾馳而來,將他接走。

馬車的車轍印上,沾滿了泥土,謝景蹲在地上,依稀能聞到一些奇怪的味道。他不免起疑,薛淩寒病重,府上的人怎還會有閒心外出,難道他是在裝病?

謝景邊往回走,邊思索著,薛淩寒已告老多年,偏居洛陽,聖上不會再視他為眼中釘,那薛淩寒裝病還有何緣由呢?

鐵匠鋪內,匠人用力地捶打著還未成形的鐵器,爐中的炊煙被風吹散,飄向各處。

謝景腳步一頓,猛地回頭,這個味道,正是剛剛馬車駛過留下的餘味。

泥土,鐵器,他的心中閃過一個極為駭人的念頭:薛氏在城外私鑄兵器。

他努力穩住心神,默默盤算,私鑄兵器要找掩人耳目的地方,所以定是在城外無疑,城南緊鄰洛河,並無可藏匿之所,城西、城東村落密集,也不利隱藏,城北倒是有幾處礦洞。

想到這兒,他疾步跑回公主府。

“桃夭,備馬!”

“駙馬,出了何事?”

“來不及細說,你記住,若是我今夜未歸,你便立刻帶公主回長安。”

言罷,謝景躍上馬,向城北的方向策馬而去。

洛陽城外幾十裡的一個礦洞內,火星四溢,匠人們忙碌著,將廢銅爛鐵鑄成一把把利器。

薛淩寒立在一旁,臉上堆滿了笑意。

“紫夜使,大業將成,少不了你的功勞。”

他身側的蒙麵人輕輕點頭,眸光寒意徹骨,如蟄伏在暗夜裡的惡獸,等待著獵物的到來,然後一擊斃命。

“薛大人打算先從何處下手?”

“江寧侯府。”

這個答案,令他不甚滿意。

“大人未免有些過於保守了。”

薛淩寒幽幽開口:“元朔多疑,聲東擊西可以保存實力,何樂而不為?”

“罷了,殺何人不是殺,我瀚海的狼牙,不挑。”

待他離開後,薛淩寒的笑意更盛,籌謀多年,他終於等到了這一日。

薛氏的兵力有限,無法於長安正麵交鋒,若想坐擁大晟江山,光靠挾天子以令諸侯還不夠。

謝弈安雖忠心不二,他那女兒卻不是省油的燈,必不會袖手旁觀江南的戰亂。元朔忌憚江寧侯府已久,江南若亂,帝心必亂,到那時南北開戰,長安兵力空虛,正好趁虛而入。

“嘎吱——”

薛淩寒神色一斂,循聲走到洞口,環視各處,隻有麵前的一隻黑貓。

他舒了口氣,抬腳將那黑貓踹走,卻忽地瞥見地上的布條。

薛淩寒緩緩蹲下拾起布條,陰惻地勾了勾唇,月白色,駙馬。

謝景顫抖地躍上馬,顧不上細想,直奔城內的江洋酒肆。

“大公子?”掌櫃見到他,很是驚詫。

“薛氏於城北礦洞內私鑄兵器,恐有謀反之心,你速速將此消息傳信姑姑。”

謝景三言兩語向掌櫃交代完,轉身就要離開,卻被掌櫃攔下。

“大公子,你恐怕已經暴露,還是先待在這兒穩妥。”

“那公主和孩子怎麼辦?”

“薛淩寒未必會對公主怎麼樣,反倒是大公子你,他們若是知道,必會將你滅口。”掌櫃苦口婆心勸道。

謝景搖頭,掙脫開他的手,“我不能拋下她們,獨自逃離。”

元承雙艱難地起身,幫著桃夭收拾行囊。

“公主,這些桃夭收拾得完,你歇著便可。”

“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力,我們快些收拾,待玄明回來,我們便離開。”

桃夭眼眶微紅,“駙馬說,若入夜他還未歸,我們便先行離開,回長安。”

元承雙的動作一滯,眼底瞬間彌漫上一層霧氣。

她頓了頓,緩緩開口:“桃夭,你現在就帶曉曉走。”

“公主,桃夭不能丟下你一個人。”桃夭拉住元承雙的手。

元承雙回握住她的手,“桃夭,曉曉就托付給你了,你去找母後,皇兄,或是阿杳,隻要她平安長大就好。”

“公主同我們一起走吧。”桃夭猛地跪下。

元承雙用力將她扶起,厲聲喝道:“快走!”

桃夭抱起孩子,向元承雙躬身見禮,“公主放心,桃夭定會用命保護這個孩子。”

她疾步跑上馬車,懷中的孩提像是感應到了什麼,啼哭不止,桃夭亦淚流滿麵,她輕輕晃了晃手臂,就像公主哄曉曉時一樣。

“曉曉彆怕。”

馬車向城西駛去,速度極快,剛好與策馬歸來的謝景擦肩而過。

“公子,到底怎麼了?”蒼術扶著麵色慘白的謝景下了馬。

“蒼術,你立刻回江寧,告知父親、母親,讓他們務必防範,薛氏恐要謀反。”

蒼術聞言一驚,“蒼術走了,公子怎麼辦?”

“我與承雙這便回長安,你且安心前去。”

“公子,桃夭已帶孩子先行離開,你與公主務必要儘快。”

蒼術不再猶豫,極快地躍上馬,“公子,保重!”

元承雙將府內的下人全部遣散,然後快步走向前廳。

謝景迎著她走來,將她打橫抱起,邊走邊與她解釋道:“你外祖假借病重為由,實則於城北礦洞內私鑄兵器,恐有謀反之意。”

元承雙倒吸了一口涼氣,聲音顫抖,“我哥哥應該也在洛陽。”

謝景心頭一震,確信薛氏謀反無疑。

他擔心元承雙胡思亂想,溫聲開解,“承雙不必擔憂,你外祖父不會輕易動二殿下的。”

元承雙的眼淚終是忍不住奪眶而出,她自以為順遂平寧的日子,就這麼被輕易碾碎,成了縹緲的奢望。

一個身披玄紫色鬥篷的蒙麵人躍下屋簷,攔在公主府的大門前。

他架起弓,卻未搭箭。

“真是鶼鰈情深,可惜了,隻能做一對亡命鴛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