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卷·江海寄餘生(1 / 1)

長安不見春 雲書意 4670 字 2個月前

煙波浩渺,風平浪靜,抵達楚州時,比馬車的日程整整快了一半。

在到楚州的前一晚,謝杳與陸瓊宇並肩立在船頭,望向遙遠天際的璀璨星河,雙雙感歎。

陸瓊宇用餘光瞥向謝杳,這些年她成長得很快,現在的她,縱使近在咫尺,也讓他覺得遠隔千裡。

他漸漸猜不透她的心思,大概是從她及笄的那一年,從自己在西市落荒而逃的那一刻,他們之間就漸行漸遠了。

過去的他們隔著太子妃的婚約,隔著太子,他望而卻步,如今終於又回到兒時那般,他不想再錯過了。

“阿杳,我想辭官。”

謝杳不可置信地望向陸瓊宇,若不是他又重複了一遍,她都懷疑自己是幻聽了。

“為何?”

“官場的爭鬥,我實在厭倦。”

“那辭官後呢?你可想過?”

陸瓊宇揚唇,將手一揮,“遊曆天下,閱儘山川湖海。”

謝杳輕輕搖頭,“我認識的阿宇,誌不在此。”

陸瓊宇不答,側頭回望她。

“守大晟之疆土,揚大晟之國威,四方夷狄,凡有敢犯者,必誅之。”

夜色闌珊,四下寂靜,謝杳聲音清脆,帶著不容忽視的篤定。

陸瓊宇微怔,沒想到她還記得兒時他說過的話。

“你到底為什麼想辭官?”謝杳追問道。

“阿杳,我不放心你一個人。”

“我不是一個人,有棠梨,還有小滿……”

“阿杳。”陸瓊宇打斷她的話,“我可否喚你一聲昭昭?”

謝杳心頭一震,很快會意,“這些年都照舊的稱呼,何必要改。”

陸瓊宇眸中閃過一絲失落,他輕輕點頭,不再作聲。

“明日到了楚州,阿宇不必再隨船送我,江寧距楚州不遠,日後總有機會相見。”

言罷,謝杳轉身進了船艙,不帶一絲留戀。

天高遠闊,是她決意的獨行路,不該牽扯旁人,他的心意,她隻能辜負。

* * *

偌大的皇宮燈火通明,卻讓他恍如隔世。

元序走得緩慢,每一處與謝杳有關的回憶都漸漸浮現在腦海,他攥緊手中的玉鐲,魂不守舍地回到東宮。

殿內,一個明黃色的身影負手而立,背對著他。

元序不露聲色地收好鐲子,躬身見禮。

“太子去了何處?竟連自己皇妹的大婚都拋諸腦後。”

“兒臣知錯,但憑父皇責罰。”

朔光帝長長地歎了口氣,轉身扶起元序,緩緩開口:“西羌異動,大晟容不得內憂外患,彆怪父皇狠心。”

“父皇,江寧侯府從未有過反心,何以稱得上是內憂?”元序言辭懇切。

“太子,你是朕最引以為傲的兒子,這天下間的所有朕都能允你,唯獨謝氏女,當不得這個太子妃。”

元序苦笑,“那父皇認為,何人當得?”

“範陽盧氏長女,端莊恭謹,才淑嫻雅,頗為合適。”

元序猛地跪地,“父皇方才說西羌異動,兒臣請命,親赴隴右,以示大晟國威。”

朔光帝麵色一沉,“若不是朕授意,太子以為,爾能出得了長安?”

元序不答,就這般同他僵持著。

“太後娘娘到!”

福公公的一聲通傳,打破了僵局。

太後扶起跪在地上的元序,沉聲對朔光帝說道:“太子剛退婚,皇帝便要下旨賜婚,傳揚出去,怕是百官要說陛下無容人之量了。”

朔光帝怒而不宣,揚起笑意,“母後教訓得是。”

“西羌異動,乃常有之事,何勞太子親征?”

“皇祖母,孫兒了解隴右的情況,沙州乃大晟西陲門戶,不得有失,還望父皇、皇祖母成全。”

“爾是太子,是大晟的將來,不容有任何閃失。”太後態度堅決,“隴右有鎮西將軍在,有安西軍將士,還輪不到爾出手。”

元序終是拗不過,隻好點頭答應,心中另作盤算。

* * *

朔光十八年冬至前夕,謝杳乘舟行至江州,順道拜訪謝氏南支。時任江州司馬謝弈泓,正是她的二叔父。

彼時江州瘟疫蔓延,隱有滅城之像。

謝杳不做思量,帶著棠梨和小滿在城中輾轉,幫助江州府衙共克難關,不等疫病解除,她倒是先病倒了。

暮色沉沉,一個纖瘦的身影走進謝杳的臥房,她小心翼翼地扶起謝杳,將一碗湯藥慢慢喂給她。

謝杳眼睫微顫,緩緩睜開眼,來人竟是她的堂姊,謝家大小姐謝星婉。

“醒了。”謝星婉柔聲道。

謝杳神智漸趨清醒,就連四肢也輕盈了許多。

“堂姊這藥與郎中給我開的似乎不一樣。”

謝星婉比了個手勢,示意謝杳放低聲音。

“堂姊會醫術?”

謝星婉不欲隱瞞,點了點頭。

“堂姊這藥藥效極快,或可治這城中疫病。”

“我知道堂妹要說什麼,隻是……就算將這藥方傳揚出去,也沒用的。”

“為何?”謝杳不解。

“疫病之症,因人而異,須得坐堂看診,方才可行。”

謝杳很快猜到緣由,“二叔父不允你行醫?”

謝星婉聞言一笑,她雖不曾與謝杳見過幾次麵,倒是打心底裡喜歡這個妹妹,究其原因,大抵是她聰慧又仁善吧。

“父親說,待字閨中的女子不好見外客,更遑論行醫了。”

謝杳眉頭微蹙,大晟建朝後,男女地位雖愈加平等,但到底還是有許多舊習深入人心,絕非一朝一夕能夠改變。

“堂姊也這麼認為嗎?”

謝星婉歎了口氣,“我如何認為不重要,畢竟人的觀念是很難改變的。”

“很難,並不意味著不能。”謝杳語氣篤定,“堂姊若信我,便同我一起,打破這個所謂的規矩。”

翌日清晨,謝杳解下麵帛,直奔書房。

謝弈泓望見自己侄女這朝氣蓬勃的樣子,心下了然,麵上卻故作不知,關切地問道:“阿杳痊愈了?”

謝杳頷首。

“二叔父不想知道我是如何好的嗎?”

“阿杳且說來與叔父聽聽。”

“是堂姊。”

謝弈泓目光閃躲。

“二叔父身為江州司馬,便是江州百姓的父母官,如今靈丹妙藥就在府內,您還要抱著陳規舊俗視而不見嗎?”謝杳直言相問。

“阿杳,人言可畏,你叫你堂姊日後如何嫁人?我如何向她九泉之下的母親交代啊!”

“二叔母泉下有知,必不會怪罪。堂姊出診為得是江州百姓的性命,此番義舉,功德無量,自會有心有靈犀之士,能懂她,體諒她,如若江州沒有,天下這麼大,也總會有。”

“就算天下間沒有也無妨,大不了女兒一輩子不嫁。”

謝星婉快步走進書房。

“女兒也想像堂妹一樣,勇敢地麵對這個世道,追尋自己心中所求。”

謝弈泓沉默不語,緩緩轉過身,抬手示意她們出去。

謝星婉本還想再出言懇求,卻見謝杳輕輕搖頭,隻好作罷。

“為何不讓我多言?”謝星婉不解。

“在我之前,堂姊是否偷偷給旁人也診治過?”

謝星婉微怔,輕輕點頭。

謝杳揚唇一笑,“連我都能猜到,二叔父顯然也知曉。”

謝星婉恍然,領會了她的言外之意。

“你的醫術精湛,妙手回春,可總要給二叔父些時間,讓他邁過心中成見,坦然接受。”

“我可以等,可江州百姓等不得了。”謝星婉麵露擔憂。

幾乎同時,謝弈泓推門而出,“江州百姓確實等不得了,婉兒,這一次,為父便將江州城托付給你了。”

“女兒定不辱謝氏門楣。”

言罷,謝星婉匆匆出了府去。

謝弈泓走到謝杳身旁,“阿杳,此番要多謝你,點醒了叔父。”

謝杳笑著搖頭,“二叔父早有此意,隻是不敢輕易交付,我不過是推了您一把。”

“得女如此,是謝氏之幸啊!”謝弈泓感歎道。

“有堂姊在,相信江州的危機很快便能得解。”

謝杳躬身見禮,“二叔父,告辭。”

謝弈泓望著謝杳離去的背影,很是感慨,太祖薨世後,謝氏艱難求存,不得已掩藏鋒芒,守拙自保,已是許久未曾有人嶄露頭角了。

他這侄女倒有幾分父親的影子,奈何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驚世之才,也不知是福是禍。

冬至大如年,就連沉悶的軍營也不例外。

將士們圍坐在篝火旁,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好不痛快。

元序坐在他們中間,沒有一點架子,就是麵容看起來有些格格不入。

將士們知曉他的性子,都戲稱他為大晟第一儒將。

為何是第一?

自是因為他是太子,他若稱不上第一,誰又敢論第二呢?

元序望著篝火蹦出的零星火星,出了神。

去歲隆冬,他還是與謝杳一同來到涼州城,彼時謝杳還可惜,未能與名滿天下的鎮西將軍謀麵,如今倒真成了遺憾。

他飲了一大口酒,借著醉意,策馬向城樓疾馳而去。

朔風呼嘯,刮過麵龐,猶如刀割。

守城的士兵見到他,俱是一驚。

元序倒不以為然,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去休息。

他徑直登上城樓,倚靠在城牆垛口處,吹起了簫。

簫聲嗚咽,如泣如訴,聲聞於天,不絕於耳。

將士們聽著這樣的簫聲,望著眼前淒清的景色,都不免陷入在悲戚的情緒中。

邊塞的將士哪一個不是抱著必死的決心,馬革裹屍還,有些是為了報國,有些是迫不得已,走投無路。

鎮西將軍不知何時忽然出現在元序身後,毫不猶豫地拔劍刺向他。

元序瞥見劍光,側身一躲,避開了他的劍刃。

那一劍劈在城牆青磚上,裂開一道縫隙。

元序飛身拾起地上的長槍,與鎮西將軍交起手來,二人不相上下,一時間陷入僵局。

鎮西將軍看準時機,將劍一挑,元序袖中的簫掉落在地,碎成兩半,他達到目的,就此停手。

“阿舅若是不願聽告訴孤便可,何必動手?”元序俯身拾起地上的簫。

“斷源絕流,方可重獲新生。”

元序不答,目光望向遠處漆黑的天際。

“殿下要是想逃避,就躲回東宮去,涼州軍營不是養傷之所,不留萎靡不振之人。”

鎮西將軍留下這麼句話,拂袖離去。

元序輕歎,他並非想要逃避,反而是想要將這一切深深地刻在自己的心裡。

這裡有他們一起走過的路,他永遠不會割舍,隻好一遍一遍地獨自回憶。久而久之,便成了他繼續前行的勇氣。

哪怕艱難,他也要開創一片清平盛世,護他所愛之人無虞。

朔光十九年初春,謝杳重整旗鼓,自江寧沿江南下,直達渝州。

劍南道重巒疊嶂,水色接天碧,世間獨成一派,這裡的人性子潑辣直爽,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所謂天高皇帝遠,大抵便是如此吧。

此去經年,再也沒有長安的消息傳來,謝杳也不曾提起元序,就好似她從未經曆過那一段過往,日子如常,平靜而安寧。

整整一載春秋,她遍走江南,做著力之能及的善事,昔日的少女漸漸長成,舉手投足間氣度不凡。

太子妃之名漸漸淹沒於世,取而代之的是謝府二小姐的名號,江南民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