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內,喜氣盈庭,元承雙著鳳冠霞帔,端坐於妝奩前,任由宮女給自己打扮著,麵上勉強露出一絲笑意。
身為國朝如今唯一的公主,又為皇後所出,這婚禮的隆重程度自是非比尋常。
她不免歎了口氣。
“公主是不是累了?”侍女桃夭邊說著,邊走上前。
元承雙微微搖頭,比起身體上的疲憊,心事更為難解。
她實在不明白外祖父為何會給她擇了這樣一門親事,父皇和母後竟也就這般不明不白地應允了,還有皇兄和太子妃,他們又該怎麼辦?變故接踵而至,不給人一點反應之機。
元慶輕叩桌角,“出嫁的日子,怎麼魂不守舍的?”
元承雙回神,無奈地眨了眨眼。
“舍不得我們?”
“不是,我是在想……太子妃的婚約。”元承雙越說聲音越小。
“你管這些作甚?”元慶輕輕點了下元承雙的額頭,“好好做你的新娘子,彆整日胡思亂想。”
“皇兄呢?”
元慶搖了搖頭,他當真是不知太子在何處,就連今日早朝太子都未曾出現。
謝府門前,段策焦急地等待著,他見到棠梨出來,急忙迎上前去,“怎麼不見阿姊?”
棠梨知曉他的真實身份,因而不作隱瞞,將謝杳的行蹤告知於他,“小姐轉道去了洛陽。”
她見段策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又補充道:“小姐命我留下保護侯爺、夫人,小滿陪小姐一道,去了洛陽。”
“多謝。”言罷,段策轉身躍上馬,策馬離去。
巷口轉角,一身玄衣的元序等在一旁。
“殿下,阿姊在洛陽。”
元序頷首,策馬疾馳出了春明門。
洛陽北市的江洋酒肆內,謝杳與掌櫃對了句暗語,將姑姑存在這兒的兩壇桃花醉取了出來。
小滿捧著滿滿一壇桃花醉,好奇地聞了聞,嗆得她咳嗽了好久。
謝杳莞爾,將小滿捧著的那壇酒又放了回去,這裡人生地不熟的,她們之間至少要有一個清醒的人。
斜陽日暮,一天又過去了大半。
謝杳望著天邊餘暉,飲了一大口酒,心想:成婚禮該進行到哪一步了呢?合巹酒,拜高堂,結發為夫妻。
她輕笑著起身,小滿連忙扶住她。
“我沒事。”謝杳擺手示意。
小滿舒了口氣,多虧她的輕功是謝杳教的,不然她也很難偷偷跑出隊伍,跟著謝杳來洛陽。
如今看來,她真的來對了,瞧阿姊這模樣,怕是已有幾分醉意。
“阿姊,我們還是回府吧。”小滿勸道。
謝杳搖頭,“天色還早,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黃昏時分,最後一縷天光照在西陽門的城樓上,轉眼沒入沉沉夜色。
守城的士兵見來人,立時伸手阻攔。
“在下江寧侯府謝杳。”謝杳緩緩開口。
“太子妃?”其中一個士兵脫口而出。
“胡說什麼,大晟如今哪還有太子妃。”他一旁的士兵出言糾正,“謝二小姐,您這是?”
“我頭一次來洛陽,想上城樓看看風景,並無他意,若是為難,便算了。”
二人沉默片刻,最終鬆了口,“宵禁將至,謝二小姐莫要停留太久。”
“多謝。”謝杳粲然一笑,向他們見禮。
立於城樓,放眼望去,整個洛陽城儘收眼底,許是離長安相距不遠的緣故,這裡的繁華程度堪比半個皇都。
來來往往的行人進出城門,都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向她們所處的位置。
謝杳一襲大紅衣裙,明媚豔麗,在夜色中格外惹眼。
她倚靠在城牆的青磚上,飲了口酒,垂眸凝望著露出的手腕。
城樓上的風很大,吹得她發絲翻飛,頭卻還昏昏沉沉的,不甚清醒。
“阿姊,這裡風涼,我們還是下去吧,當心染了風寒。”
小滿話音剛落,就看見一個黑影從她身邊極快閃過,她險些叫出聲,被段策及時捂住了嘴。
謝杳一個踉蹌,跌入那黑影的懷中。
元序穩穩地攬住她,抬手將身上的披風解了下來,蓋在她身上。
謝杳遲緩地眨了眨眼,“子啟哥哥?”
元序聞言微怔。
她伸手扶住元序的肩膀,“你彆晃。”
元序接住滑落的披風,耐心地給她披好,係緊係帶,“我沒晃,是你這個小酒鬼喝醉了。”
“我沒醉!”
謝杳用力搖頭,麵露不悅。
她這一襲紅衣倒像是婚服,元序的眸色微動。
謝杳慢慢湊近,與元序目光交彙,“子啟哥哥……不對!是太子殿下。”
元序無奈地笑了笑,真是拿她沒辦法。
“你怎麼又穿玄衣?”謝杳拽了拽他的衣領,“不好看。”
段策見狀,連忙拉著小滿轉了過去,背對著他們。
“彆鬨。”
元序拉開她的手,柔聲哄道:“昭昭喝醉了,再吹風,明日會頭疼的,我們該回去了。”
“回去?”謝杳的眸中透出一抹憂傷,“哥哥到了洛陽,我就該回去了。”
元序動作一滯,他能將她帶回哪兒去?對他們來說,無非是一人回長安,一人回江寧,他們再也沒有同歸之處了。
段策忍不住轉過身,“殿下,還是快帶阿姊回公主府吧。”
元序將謝杳打橫抱起,小心翼翼地走下城樓。
守城的士兵見狀,都無聲施禮,不願打擾,他們望著二人的背影,連連歎息。
世事無常,造化弄人,太子和太子妃攜手賑濟災民的事跡似乎還在昨日,而今卻隻能隱匿在這闌珊夜色中,漸趨陌路,成為無人知曉的過往。
王侯將相尚且不能圓滿,他們這些微末之輩何以能不汲汲營營呢。
翌日清晨,謝杳從睡夢中醒來,一時有些恍惚。
她是怎麼回來的?
記憶裡,隻剩下在城樓上喝酒的零星片段。
小滿端著醒酒湯輕手輕腳地走進來,見她醒了,連忙問道:“阿姊感覺如何?可有頭疼?”
謝杳輕輕搖頭,“我是怎麼回來的?”
“阿姊昨夜喝醉了,是太子殿下將你送回來的。”小滿歎了口氣,“飲酒傷身,阿姊以後斷不能再這般了。”
謝杳默不作聲,元序昨夜便來了洛陽,定是也未參加兄長的大婚,他們倒是出奇地一致,可聖上那邊,怕是不好交代了。
小滿驀地想到什麼,“阿姊,方才蘇侍衛說有事找你,他現下應是還在院中。”
謝杳動作極快地斂好衣裳,“公主府人多眼雜,請他進來吧。”
段策走到桌案旁,躬身作揖,“阿姊。”
謝杳起身扶起他,“殿下將一切都告訴你了?”
段策頷首。
“阿策,這些年是阿姊對不住你,害你漂泊了這麼久。”謝杳眸光閃爍。
“阿姊從來都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江寧侯府遠隔江南,有心無力,我豈會怨阿姊。”
謝杳輕歎,示意他坐下說。
“更何況我亦不曾漂泊。”段策提起過往,“段府滅門時我不過三四歲,幾乎沒有什麼印象,我兒時的全部記憶都在長安蘇府,後來我就到了東宮,做了殿下的親衛。”
“殿下將你養得很好。”謝杳很是欣慰,“阿策以後作何打算?”
段策猛地起身,“阿姊,我想繼續守在殿下身邊,以報他的救命之恩。”
謝杳恬然一笑,“阿姊尊重你的選擇,但倘若有一日阿策想離開東宮,江寧侯府便是你的歸處,你要記住,你永遠都不會無家可歸。”
段策連連點頭,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門忽然被人從外麵推開,元序緩緩走進屋內,“昭昭就這麼放心,將他托付給我?”
謝杳沒想到他會來,一時沒反應過來。
段策識趣地拉著小滿出了屋,將門關好,守在門外。
“阿策是殿下救下的,若是這樣都不能放心托付,那這世間又有何人值得信任呢?”謝杳言辭懇切。
“那昭昭的退婚書怎麼還寫得那般情真意切?”
元序此言一出,屋內四下寂靜。
良久,謝杳毫不退讓地迎上他的目光,“聖上旨意,我不寫不行吧。”
元序的麵容依舊如和煦春風,眸中卻是刺骨寒涼,縱使是溫潤如玉的東宮太子,也難抵命運蹉跎的世事無常。
謝杳輕笑,將腕上的紅翡玉鐲乾脆利落地摘了下來,遞給他,“看來我與這玉鐲無緣,殿下還是將它送給有緣之人吧。”
元序沒有伸手,沉聲道:“昭昭再陪我同遊一次吧。”
“殿下,這於禮不合,若是聖上知道了,恐要怪罪。”
“昭昭擔心我?”
謝杳輕輕搖頭,“如今太子妃婚約已解,我與殿下都未參加公主與駙馬的大婚,卻不約而同地出現在洛陽,這罪名,謝杳承擔不起。”
不等元序回答,謝杳將鐲子放在桌案上,徑直出了門去。
秋高氣爽,雲淡風輕,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謝杳剛邁出公主府門就撞上了一個鴉青色的人影。
“阿杳,沒事吧?”那人連忙扶住她。
謝杳揉了揉肩膀,待看清來人的麵容,很是驚詫,“阿宇?你怎麼在洛陽?”
“我調任楚州刺史了,正好隨你一道回去。”
謝杳眉頭微蹙,楚州刺史雖是正四品,比大理寺少卿官升一級,可京官外調,實則明擢暗貶。
她輕歎,“終究還是段氏一案牽連了你。”
“阿杳這是說得什麼話,你我之間,江寧侯府與定遠侯府之間,談何牽連。”陸瓊宇糾正道。
他將話鋒一轉,“你這是要去哪兒?”
“不知道。”
“不知道?”
謝杳輕聲道:“太子殿下在府內。”
陸瓊宇會意,拽著她的衣袖,將她拉走,“聽說洛陽有南北兩市,好不容易來一趟,你陪我去逛逛。”
謝杳本也不知該去到何處,正巧陸瓊宇為她找了一個好借口,於是任由他領著,向南市走去。
既然今生無緣,何不彼此放手,既然決定了要放下,就不應該再有任何牽扯。各自安好,對他們來說,是不得已而為之,但同時也是最好的選擇。
有些人,有些事,隻能相攜一段路,即便如此,也已經足夠幸運,沒什麼遺憾的了。
謝杳如是想到。
第三日黃昏,謝景與永樂公主一行抵達了公主府。
他們與太子寒暄了幾句,謝景就將小滿帶到一旁,輕聲問道:“昭昭呢?”
小滿搖頭,麵色複雜,將近日謝杳與太子的對話全盤托出,“阿姊不讓人跟著,也不知她現在何處。”
謝景輕歎,他本以為讓妹妹先行離開就能避開此等窘境,卻不曾想,太子竟來了洛陽。
他正沉思該如何尋人時,忽然傳來了一個清脆的聲音。
“哥哥!”
謝杳快步向他跑來。
謝景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望向跟在她身後的陸瓊宇,舒了口氣,他忙著成婚事宜,一時忘了玉樓調任楚州刺史,已比他們先一步到了洛陽。
“與殿下見過了?”謝景試探著她的態度。
謝杳頷首,麵色如常。
“父親、母親啟程回江寧了,你可以在洛陽多待幾日。”
謝杳俏皮一笑,“哥哥新婚燕爾,我可不願在你這兒大煞風景。”
謝景無奈地瞥了她一眼,轉而與陸瓊宇交談,“玉樓何時赴任?”
“立冬前至楚州即可。”
“那要勞煩你送昭昭一程。”謝景囑托道。
“玄明兄放心。”陸瓊宇鄭重應道。
“怎麼就成了送我?”謝杳雙手交叉,抱於胸前,“楚州在北,應是我送他。”
“沒大沒小。”謝景輕輕敲了下謝杳的額頭。
“哥哥說不過我便動手,非君子所為。”
元承雙在一旁觀察已久,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確實不該動手。”
“還未來得及恭喜公主,新婚喜樂。”謝杳見禮,“謝杳未至長安觀禮,特向哥哥嫂嫂賠罪。”
元承雙握住謝杳的手,“我怎會怪你,我們都身不由己。”
謝杳輕輕搖頭,言辭懇切,“我倒覺得公主與兄長甚是相配,聖上還是擇了一個好姻緣的。”
元承雙有些羞赧,顧左右而言他,“阿杳多待幾日,陪我說說話。”
“我想趁著江水還沒有結冰,乘舟南下,去看一看江南的風景。”
“公主,讓昭昭去吧。”謝景幽幽開口。
元承雙有幾分不舍,但還是尊重她的選擇,“何時啟程?”
“明日。”謝杳莞爾,“哥哥嫂嫂不必送,我一介閒人,來去自由,日後還有很多機會可以相見。”
夜色漸深,屋內一片漆黑。
待小滿一一點亮燭火,謝杳緩緩走進屋內。
桌案上空空如也,她輕歎,這一切總算結束了。
天氣驟變,狂風大作,似是有雨。
陸瓊宇和謝杳加快腳步將行囊搬上馬車,確認沒有遺漏後,正欲離開,卻被人攔下。
謝杳掀開窗帷,見是元序,神色微動。
“可否請謝二小姐下車,單獨一敘。”
陸瓊宇怕她不好應對,搶先出聲,“殿下何必強人所難。”
“此事與陸刺史無關。”元序聲音溫潤,態度和緩。
謝杳輕輕搖頭,向陸瓊宇示意,“他是太子,我們不好拒絕。”
她快步躍下馬車,走到元序麵前,“殿下找我何事?”
元序從衣衫中拿出一塊玉佩,遞給她。
弦月玉佩?
謝杳伸手接下,隴右的回憶在她腦海中不停閃過,那時在涼州她隻顧著審應胥,倒忘了這塊玉佩。
“多謝殿下。”
元序凝眸望向她,“昭昭,願你此後康寧,勝意。”
“謝杳願殿下宏願得償,建海晏河清之盛世,此後山高水長,各自歡喜。”
謝杳見禮,轉身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
長風起兮,雨打清秋,世事一場大夢,曲終離散,引人歎。
那時的謝杳以為,這便是她與元序的結局,然而他們之間的羈絆,遠不止於斯——牽連性命,甚至牽及萬裡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