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不信人間有白頭(1 / 1)

長安不見春 雲書意 4892 字 2個月前

風傳花信,雨滌春塵,江南的春意醉人,惹得人挪不開眼。

一葉小舟泊在桃葉渡,謝杳撐傘下了船,漫步在煙雨中。

清晨的秦淮河畔,靜謐安寧,好似誤入了一片世外桃源。這樣的景色她已經闊彆了五年之久,如今是日日看都看不厭。

“江南的氣候真是宜人。”小滿歎賞不絕。

棠梨莞爾,望向煙波浩渺的水麵,在長安待久了,都快忘了春日也是可以這麼早到來的。

謝杳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空氣中彌漫著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濕潤、清新,讓人自然而然地放鬆下來。

天青水碧,憑欄聽雨,數不清多少樓台,隻餘下眼前的三兩輕舟,濃淡相宜,映在她的眼眸。

江寧侯府的一個小廝披著蓑衣疾步趕來,焦急地叫住她們,“二小姐,中了!大公子中了進士!”

“前三甲?”棠梨驚歎道。

“探花!”

謝杳麵色欣喜,難掩激動之情,“哥哥總算是沒有辜負這些年的挑燈苦讀。”

她作勢便要回府,被棠梨拉住,“小姐,行船更快一些。”

輕舟順流而下,冒著瓢潑大雨,穩穩停在岸頭。

江寧侯府的後門一開,謝杳便快步跑向中堂,連裙角被雨打濕,也不理會。

她氣喘籲籲地進了堂內,向父親、母親一一施禮,滿懷欣喜地向他們確認,“哥哥中了探花?”

江寧侯夫婦默默點頭。

謝杳對他們的反應感到疑惑,“阿爹,阿娘,不高興嗎?”

謝弈安眉頭緊鎖,接連歎息。

高燕目光閃爍,艱難地開口:“聖上密旨,命你兄長……拜駙馬都尉。”

謝杳心頭一震,嘴中喃喃,“駙馬?”

堂內一片寂靜,空餘雨水滴答打在簷上,發出些細微聲響。

謝杳眼尾微紅,她倔強地揚起頭,問道:“父親、母親打算如何應對?”

謝弈安望向她,沉聲道:“修書一封,自請廢除太子妃之位。”

謝杳輕笑,“我就知道父親是這個意思。”

高燕心疼地走上前,輕撫她的肩膀,柔聲安慰道:“昭昭,我們沒得選。”

謝杳不欲多言,轉身想要離開,卻被謝弈安叫住。

“昭昭,你親自寫。”

“既然是聖上旨意,誰寫都一樣,何必要讓我來寫。”謝杳背對著父親說道。

“你親自修書一封,能斷了這個念想。”

謝杳猛地轉身,聲音響徹堂內,“我不寫!”

“你以為你不寫就能坐上這個中宮之位?”謝弈安怒不可遏。

“女兒本不願做太子妃,也從未想過要做皇後,可為了不違敕旨,為了江寧侯府的安危,我應了。現如今,又要如法炮製,讓兄長拜駙馬都尉,父親可有想過他的抱負和前途?”

高燕拉住謝杳的手,“昭昭,我們何曾不想讓你們自由地活在這世間,做你們想做之事,可皇命難違,難道你想讓你兄長抗旨不成?”

謝杳不答,淚水流淌過雙頰,打在地上。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母親說得沒錯,他們沒得選,她的兄長如今在長安,若是她寫得遲了,第一個死的就是謝景。

謝杳作揖,一字一頓道:“謝杳從命。”

她三兩步走到桌案旁,提筆洋洋灑灑寫了一封退婚書,而後乾脆利落地跑出堂外。

江寧侯夫婦望著女兒離去的背影,相對歎息。

此後數日,謝杳都將自己關在屋內,閉門不出。

小滿很是擔心,卻不知道該如何相勸,她本想問棠梨,卻發現她也悶悶不樂,隻好作罷。

幸好,沒過幾日,謝景就回了江寧。

小滿得到謝景歸家的消息後,急急忙忙跑去告知謝杳,卻發現她不在屋內。

她焦急地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又不敢聲張,隻好跑回府門口告知棠梨。

棠梨不假思索,“或許在簷上。”

“簷上?”小滿聞言一驚,指了指屋簷。

棠梨頷首,“小姐心情不好便會躲到高處去,自兒時便如此。”

“那我怎麼告訴阿姊?”

“讓小姐一個人靜一靜吧。”棠梨勸道。

馬車緩緩停在江寧侯府門前,自車上下來的不止謝景,還有謝弈月。

謝景麵色疲憊,目光掃過府門口前來迎接的人,最終停在棠梨的身上,“昭昭呢?”

棠梨微微蹙眉,搖了搖頭。

謝弈月忽然出聲,“阿景,你先去看看昭昭,然後到書房來。”

謝景對著父親、母親施完禮,快步走進府內。

謝杳望見兄長的身影,連忙起身,扶住梯子露出的一角。

“哥哥不會武,何必辛苦爬上來。”

謝景望著一臉憔悴的妹妹,心疼地摸了摸她的頭,“昭昭不願下來,兄長便上來找你。”

謝杳眼眶微紅,“你喚我,我自然就下去了。”

“是兄長不好,害你為難了。”

謝杳用力搖頭,眼淚奪眶而出,她慌忙彆過頭去,努力露出一個笑容,“哥哥,永樂公主性子純良,是個好人,你們很是相配。去年歲末在長安城門,你還見過她的。”

謝景抬手為她擦乾眼淚,溫聲問道:“昭昭,你是否心悅太子殿下?”

謝杳微怔,目光閃躲。

謝景扶著她的肩膀,讓她望向自己。

謝杳垂眸,眼睫微顫,無聲默認。

良久,謝景緩緩開口:“好,兄長知道了。”

“你要做什麼?”

謝景不答,轉身極快地爬下屋簷。

謝杳見狀,連忙躍下屋簷,跟著他一路到了書房。

“父親,孩兒不願做這個駙馬。”謝景猛地跪在地上。

謝弈安聞言大怒,“這是聖上的旨意,難道你要抗旨?”

謝弈月連忙攔住謝弈安,“兄長何必動怒。”

“他這是要將江寧侯府送上死路!”

高燕扶起謝景,“有什麼話,好好說。”

“我與公主素不相識,沒有情誼,可昭昭已在長安待了五年,人心都是肉長的,這麼做,對她不公平。”謝景言辭懇切。

“公平?”謝弈安輕笑,“這世間何來的公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敢與聖上論個公道嗎?”

“我若拜駙馬都尉,昭昭必然做不得太子妃,既如此,我寧可抗旨。”謝景叩首,“謝景自請族譜除名,生死不累江寧侯府。”

謝弈安甩開謝弈月的手,衝到謝景麵前,正欲抬手,卻被謝杳喝住。

“夠了!太子妃婚約已解,兄長這麼做也是徒勞。”

謝杳快步走進書房,攔在謝景前麵,“父親,如今婚約已解,聖上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昭昭說得對。”謝弈月隨聲附和,“元朔的意思,就是逼我們自請廢除太子妃的婚約。所以阿景,這門婚事你應與不應,都幫不了昭昭。”

“太子妃的婚約解了,你若不做這個駙馬,何人來庇護江寧侯府?”謝弈安聲色俱厲,“這門婚事,由不得你。”

“從前父親不問昭昭意願,就將年幼的她送入長安,為的就是庇護,而今如何?我們的婚事,當真能庇護得了江寧侯府一世嗎?”謝景滿腹疑惑,無從得解。

謝杳緩緩跪下,“女兒也想不明白,皇家無情,帝王涼薄,權力傾軋,江寧侯府以至南境百姓的命運係於這樣的朝廷,真的能一世安穩嗎?”

謝弈安駭然失色,“都給我到祠堂跪著,好好反省!”

謝景、謝杳離開後,高燕輕笑著搖了搖頭,“我倒覺得,景兒和昭昭比我們看得更清。”

“夫人,這話萬不可當著他們說,這般驚世駭人之言若是傳了出去,聖上恐要認定我們江寧侯府有謀反之心。”謝弈安情緒激動。

“兄長,我覺得長嫂說得不無道理。他們不再是孩童了,尤其是昭昭,她在長安經曆了那麼多,遠比你想象中更能看得懂局勢和人心。”謝弈月頓了頓,終是忍不住直言,“自父親薨世後,兄長便畏首畏尾,倒真不如他們坦蕩。”

謝弈安見不占上風,惱怒地拂袖離去。

雨過天晴,風卷殘雲,江南的春意盎然,隻在入夜時分,略微襲來一絲涼意。

“嘎吱——”

祠堂的門被人從外麵打開,那人腳步沉重,走得緩慢。

謝杳聞聲驚醒,瞥了瞥一旁昏睡的兄長,若是進了賊,他怕也是不知道的。

她艱難起身,半日未動,哪怕是習武之身,也很難動彈自如。

“昭昭,慢些起身。”

謝杳認出那人的聲音,舒了口氣。

“阿娘,我就知道你會來。”

“噓——”

高燕指了指一旁的謝景,暗示謝杳放低聲音,不要把他吵醒。

她扶著謝杳走到蒲團處坐下,又側身將帶來的鬥篷蓋到謝景身上,待蓋好後才緩緩開口:“昭昭心有不甘,可是因為太子殿下?”

謝杳微微點頭,又用力地搖了搖頭,“我固然心悅太子殿下,可與情誼相比,江寧侯府闔府上下的性命更重,我決不能棄之不顧。”

她頓了頓,最終決定將心中所疑告知母親,“女兒於西北走了一遭,深覺國朝積弊,帝王涼薄,朝堂黨爭不斷,以權謀私,斂財暴利,各州府賦稅繁重,百姓艱辛。女兒不甘,委實不敢將前路寄於這樣的朝廷。”

“昭昭所言不假。”

高燕恬然一笑,目光溫柔似水,“隻是昭昭不知,大晟建朝前,天下四分五裂,戰亂不休,國不複國,統一是大勢所趨,民心所向,時至今日,亦不敢說分而各治的妄言。天下興亡,都是一將功成萬骨枯,誰也不願輕易打破如今的平靜局麵,哪怕這是水中花,鏡中月。”

謝杳豁然開朗,思緒漸漸變得清明。

不日,聖上賜婚的旨意便到了江寧。

江寧侯府上上下下都忙碌了起來,籌備起婚嫁的物什,謝杳小心翼翼地避開他們,是這府上唯一的閒人。

她倒也不甚在意,樂得清閒。

人生行路,如濤濤江水,奔湧向前,途中或受製而阻,或彙它江流,卻終不會逆轉倒行。

太子妃也好,世家女也罷,她從來都是她自己,不會為名號所累,也絕不會因任何人、任何事停下腳步。

* * *

朔光十八年九月初九前夕,江寧侯府闔家北上,直驅長安。

謝杳亦不例外,她幾番苦求,終於得以與哥哥同乘。

“昭昭,待兄長完婚後,便要與永樂公主同居洛陽,父親母親就要交由你來看顧了。”謝景囑咐道。

“哥哥說反了,應是他們看顧我才對。”謝杳狡黠地眨了眨眼。

“昭昭以後作何打算?”

謝杳莞爾,“行舟千裡,一睹江南風采。”

謝景眸光閃爍,輕撫過她的頭,“昭昭,兄長盼你得清風明月,做這世間來去自由的閒雲野鶴,快意此生,再無憂懼坎坷。”

“閒雲野鶴。”謝杳一字一頓地念道。

“我心向往。”

謝景掀開窗帷,一座雄偉的城池隱約出現在視線中,他憶起春闈時行過的路,心下篤定,“到洛陽了。”

謝杳不答,作勢起身。

“昭昭!”謝景一驚,連忙拉住她。

謝杳迎上他的目光,她之所以選擇與謝景同乘,便是篤定兄長會明白她的心意,放她離去。

她眉眼一彎,依舊是明媚的模樣,“謝杳祝兄長與公主比翼白首,良緣美滿,鴻案相莊。我先行一步,五日後洛陽公主府見。”

言罷,她極快地躍下馬車,身影隱沒在路旁的密林中。

謝景輕歎,入長安觀禮對謝杳來說實在殘忍,她先行移步洛陽也好,免得碰到太子,平添煩擾。

這些時日,謝杳樂得清閒,可越是這樣他越是自責,他太了解她的性子,再苦再難,她也從不言語,隻是一笑而過。

他心疼妹妹,可這一紙婚約牽出的陰差陽錯,無處辯駁。造化弄人,他們深陷其中,掙不脫,也逃不過。

窗外的景色在謝景眸中變換,卻都失了顏色。

秋風卷地,落葉滿長安,坊市間車水馬龍,迎來送往,一如尋常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