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歸去來兮(1 / 1)

長安不見春 雲書意 4308 字 2個月前

天寒地凍,入夜的涼州城死一般的寂靜,幾隻烏鴉飛過傳來陣陣哀鳴聲。

謝杳端坐在桌案旁,提起筆,又放下。

大理寺——怎會如此巧合,證據就一直藏在她的身邊。

她隱隱覺得不安,雖然涼州段氏終於沉冤得雪,可這一切的進展未免有些過於容易,就像是被人精心設計過,每一步都在掌控之中。

如此看來,應胥也是一枚棋子,真正執棋之人,可能就是當年救下他的那個人。

那人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將她劫到涼州,甚至將證據送到她的手中,僅僅隻是為了東宮之位,為了報複當今聖上?她不相信,這背後定然隱藏了更大的陰謀。

想到這兒,她更加猶豫,無從落筆。

門忽然被人從外麵推開,元序疾步走進屋內,遠遠就看見了謝杳信上的字。

他咽下本想說的話,“昭昭為難了?”

謝杳歎了口氣,“這證據讓彆人來查,我不放心,可若是讓阿宇查,我怕……聖上會怪罪。”

元序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孤會力保他的性命,但這大理寺少卿的一職,難說。”

“這件事容我再想想吧。”謝杳將話鋒一轉,“七竅流血是中毒的跡象,這一路除了安西軍和我們,沒人接觸過應胥。軍醫可有結果?”

“軍醫查驗過了,應胥應是自儘。他身上帶著一瓶毒藥,是產自西域的劇毒,萬骨枯。”

“幕後之人的線索又斷了。”

二人相對而立,皆麵露愁容。

良久後,元序幽幽開口:“父皇傳旨,命你歸鄉,待新歲完婚。”

謝杳瞋目,很是驚詫。

聖上這個時候命她歸鄉,分明是不想讓她再插手涼州段氏的舊案,想來還是心懷忌憚。

“我定會為涼州段氏平反。”元序言辭篤定。

謝杳蹙眉,“這件事對你也不利。”

“法理不可為情理讓步,縱使他是我的父皇,也不能罔顧律法。我身為大晟太子,理當明辨是非,以正天理公道。”

謝杳躬身,鄭重地向元序施禮,“謝杳代江寧侯府謝過殿下。”

應胥死後的第七日,大理寺少卿陸瓊宇於大理寺內找到了多年前段府通敵的信件,以及段府的全部家書。幾番查證,確定通敵信件的字跡非段府之人所書。

聖上大怒,無奈礙於朝野壓力,不得不重啟舊案的調查,實則暗中拖延,處處掣肘。

彼時,元序和謝杳已於返程的路上。

二人策馬離開涼州城時,謝杳回頭,望向這片遼闊無垠的瀚海,心中感慨萬千。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不知幾時能再見到。

世間極致的風景,從不獨屬於人,但可以留在人的心裡,也算是一種永恒。

* * *

長安開遠門外,幾輛裝飾華貴的馬車分彆停在城門兩側。

蘇木和棠梨四處張望著,朔風襲來,凍得他們忍不住搓了搓手。

小滿從馬車上跑下來,衝著遠處擺了擺手,揚聲喊道:“阿姊!”

“還是小丫頭眼神好。”謝景隨後走下馬車。

幾乎同一時間,城門另一側的馬車車帷被人猛地掀開,一個頭戴帷帽,身披月白色鬥篷的女子疾步走了下來。

她透過帷紗,極目望向遠處。

謝景的餘光偶然瞥見這個女子,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真巧!他想,他們衣裳的顏色竟完全一樣。

“哥哥?”

謝杳極快地躍下馬,跑到兄長跟前。

“你怎麼來了?”

“兄長來接你回家。”謝景上下打量著她,“昭昭瘦了。”

謝杳輕輕搖頭,“那是因為你太久沒見我了。”

蘇木拉著元序左看右看,確認他無事後,懸著的心才落了下來。

“孤沒事。”

元序神情複雜地望著蘇木,又將目光移向謝杳。

元承雙掀開帷紗,走上前,“皇兄,阿杳,幸好你們沒事。”

“永樂,你怎麼在這兒?”謝杳握住她伸來的手。

“我今日啟程,去洛陽。”

“承雙,時候不早了,還是快些趕路,路上小心。”元序囑咐道。

元承雙與謝杳交談了幾句,與他們施禮作彆,先行離去。

“殿下高義,謝景代江寧侯府謝過殿下。”

“玄明言重了,此番擒拿賊首,皆是昭昭一人之功。”元序作揖回禮,將上身壓得更低了些,“子啟代元氏一族,向江寧侯府請罪,孤必傾儘全力為涼州段氏平反。”

謝景不免有些驚訝,“殿下快快請起。”

“太子妃名滿長安,不比我家殿下差。”蘇木在一旁附和道。

謝杳的目光移向蘇木,眼底透出一絲欣慰,又努力克製住自己的情緒,他們現在還不能相認,他還不能以段策這個身份活在世上,否則便是欺君。

“阿杳!”

陸瓊宇躍下馬,快步上前擁住謝杳。

謝杳一驚,連忙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開自己。

“你沒事就好。”陸瓊宇舒了口氣。

謝杳關切地問道:“你境況如何?”

陸瓊宇目光躲閃,“老樣子,大理寺忙得昏天暗地,不然我今日不會姍姍來遲。”

“當真?”

陸瓊宇笑著點了點頭。

“聖上命我歸鄉,為涼州段氏平反一事,就要靠你和太子殿下了。”

言罷,謝杳走向元序。

“子啟,來不及等你冠禮了,那便祝你,千年萬歲,無歲不逢春。”

謝景和謝杳與他們一一道彆,坐上馬車,駛離了開遠門。

“姑姑呢?”

“就不能是為兄自己來的嗎?”

謝杳瞋目望向謝景。

謝景拗不過她,“姑姑回紅塵樓了。”

“那就穩妥多了。”謝杳如釋重負。

“為何這麼說?”

“至少……聖上不會對姑姑下手。”謝杳喃喃道。

謝景輕歎:“上一輩人的恩怨,就讓他們親自了結吧。”

謝杳搖頭,“此事可不止事關長輩。”

謝景抬眸,“涼州段氏有遺孤留存於世?”

“蘇木,太子殿下身邊的那個侍衛,就是涼州段氏的後人段策。”

“怪不得,不然依你的性子,不會對太子那般寬容。”

謝杳聞言一笑,“他是他,聖上是聖上,總歸是不同的。”

謝景沒再出聲,他不願打破妹妹心中的幻夢。

生在皇家,身不由己,太子日後也是要成皇的,事實上並無什麼不同。

朔光十七年歲末,謝杳終於回到了江南。

南境的隆冬,是極少有雪的,惟有寒風卷著微雨,打在綠水青山上,籠著一層薄霧。

近鄉情怯,隨著馬車行進,離江寧的距離越近,謝杳的心情就越是複雜。

江寧侯府門口,聚滿了人,歡笑盈庭,沉浸在迎接謝杳的喜悅中。

“阿爹,阿娘。”

謝杳跑下馬車,緊緊地擁住他們。

“都及笄了,怎麼還冒冒失失的?”謝弈安拍了拍女兒肩膀。

“父親母親是不是忘了,還有孩兒呢。”謝景勾了勾唇,緩緩走上前。

“誰叫你走得慢。”謝杳作了個鬼臉。

時及晝食,江寧侯府大擺筵席,為他們兄妹二人接風。

看著桌上久違的熟悉飯菜,謝杳的眼底不禁彌漫上一層霧氣。

這些年,她在長安謹小慎微,大多時候都是獨自一人,已是許久未能熱鬨、輕鬆地生活了。

家之所以為家,不隻是躲避風雨的屋簷,更在於人。家的存在,是可以讓人卸下所有的防備和重擔,做最真實的自己。

長安雖好,亦不能替代江寧。

* * *

春風十裡,捎來遠方的信。

謝杳提起裙角,小跑著去迎棠梨。

“小姐慢些,彆摔著了。”

棠梨急忙扶住快要摔倒的謝杳,將信遞給她。

“是太子殿下的信吧?”小滿打趣道。

棠梨將小滿拽走,“小丫頭,問這些作甚?”

“我不是小丫頭了。”

她們的打鬨聲漸漸隱去,院內又恢複了寂靜。

一束陽光傾灑下來,海棠樹含苞待放,充滿勃勃生機。

謝杳坐在樹下,緩緩打開信箋。

昭昭親啟:

久違芝宇,時切葭思。

平反一事,力破萬難,終得撥雲見日,不日便可敬告寰宇,昭明於世。

卿且寬心,卿義兄陸氏,官居其位,前路朗朗。

吾冠禮已成,不覺爾爾,惟餘遺憾,盼君北上,相偕不離,可慰心安。

春寒料峭,善自珍重。拜書以聞,企盼還雲。

元子啟

朔光十八年元日

她一遍又一遍讀著這封信,不自覺揚起唇角。字如其人,信上的字跡雋秀工整,就如太子殿下親臨一般。

謝杳舒了口氣,事情進展得順利,局麵尚好,總算是沒有辜負這些年的輾轉。

朔光十八年立春,帝於太極殿詔告天下,為涼州段氏平反,追封段將軍為忠義侯,涼州段氏得以沉冤昭雪。

薛國公趁機修書一封,呈予聖上。

聖上見信,龍顏大悅,急召親衛連山前來。

“薛淩寒這個老狐狸,倒是會見風使舵。”朔光帝將信遞給連山。

連山立刻會意,應聲附和,“薛大人也算是為陛下分憂了。”

“他這一言,確實頗得朕心。”朔光帝勾了勾唇,“春闈的時間臨近,你親自出手,莫要有漏網之魚。”

連山見禮,“臣定不負陛下所托。”

上元節一過,便到了謝景赴京趕考的日子。

“哥哥定能金榜題名。”謝杳嘰嘰喳喳地圍在謝景身邊,為他送行。

謝景捂住她的嘴,“吵得很。”

謝杳瞪了他一眼,不再出聲。

江寧侯夫婦笑著看向他們,無奈地搖了搖頭。

謝景拜彆父母,快步上了馬車。

待江寧侯府消失在視線中,謝弈月緩緩開口:“春闈一事,事關社稷,其中不乏彆有用心之人,你務必謹慎。”

謝景鄭重點頭,“姑姑,我記下了。”

他透窗回首,望著愈來愈遠的江寧城,莫名想到謝杳。

原來妹妹當年是這般心境,那時的她尚未及笄,就被迫獨自麵對這一切,真是難為她了。

馬車漸漸駛向長安,春闈勝景的背後,一場謀劃多年的陰謀,漸漸浮出水麵。

真正的棋局,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