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長河落日圓(1 / 1)

長安不見春 雲書意 6290 字 2個月前

晨光熹微,一抹朝霞灑在白茫茫的大漠上,沙州的風貌,漸漸揭開了真容。

謝杳伏在窗邊,迫不及待地望向外麵,感歎道:“這裡竟連一點綠洲都沒有。”

她見元序沒應聲,立刻扭頭望向他。

“沙州地處大漠腹地,異常乾旱,在這裡,水源和綠洲堪比無價之寶。”

元序緩緩開口。

謝杳故作不悅,“我知殿下來過這裡,覺得不以為奇,不願理我。”

元序忍俊不禁,“我沒來過。”

“殿下沒來過?”謝杳不大相信。

元序神色認真,“我那時一直待在阿舅的軍營,除了涼州,沒去過彆的地方。”

馬車行過七裡沙石路,終於進了城,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就抵達了鳴沙客棧。

木質結構的客棧古樸典雅,門上掛著兩個大紅燈籠,在朔風中輕輕搖曳,招攬著四方來客。

客棧的大門敞開著,住客絡繹不絕,帶著濃濃的江湖氣,是久違了的熱鬨。

謝杳感到很是新奇,望著眼前的景象出了神。

元序見狀,牽起謝杳的手,拉著她快步走進了客棧。

“二位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

掌櫃的目光囫圇掃過他們二人。

元序勾了勾唇,“掌櫃的,給我開兩間你們這兒最貴的客房。”

掌櫃聞言,臉上堆滿了更深的笑意,“天字一號、二號,這兩間緊挨著,公子意下如何?”

元序頷首,將一個金錠遞給掌櫃。

謝杳環視四周,悉心記下客棧內外的環境。

這家客棧的一樓多是些普通住客,二樓則是一人一間。天字一號和二號房在二樓的最裡側,較為僻靜,兩間房內的窗牖都朝著主街,能清楚地觀察到街上的情況。

作為沙州最大的客棧,這裡人來人往,極易隱藏,也最能打探各路消息。

謝杳卸下行囊,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榻邊,她剛躺下小憩了一會兒,就聽見幾聲輕快地叩門聲。

果不其然,門外的人正是元序。

“怎麼了?”謝杳一臉詫異。

元序拽著她的手腕,將她拉出屋外,“來都來了,何不出去走走。”

朔風卷地,黃沙襲天,玉門關靜臥於大漠中,捍衛著大晟的疆界。

沙州作為大晟西部的門戶,有著重要的戰略意義,沙州若失,西羌鐵騎踏破隴右,必將直搗長安。

謝杳不禁歎息。

春風不度玉門關,她兒時以為這是誇誇其談,卻不想親眼所見比詩中更為蕭索。

元序幽幽開口:“皇祖父曾說過,大晟建朝前,隴右混亂不堪,多匪徒,是各國征伐之地,幸得有兩個世家拚死守護,才得以安定下來。”

“隴右李氏。”謝杳脫口而出。

“還有涼州段氏。”元序補充道。

謝杳沒再出聲,讓人辨不清情緒。

“安西軍本是段家軍和李家軍共同組成的一支軍隊,段氏滅門後,隴右就剩下李氏煢煢支撐,這玉門關,終究是太過孤寂了。”元序麵色悲愴。

“殿下還不打算告訴我實情嗎?”

謝杳轉過身,直視著他。

“這世上能清楚知道段府往事的人不過二三,那黑衣人步步緊逼,無非隻有一個原因,就是殿下你知曉段氏遺孤的下落。”

事已至此,元序全盤托出,默認了她的話。

“既如此,殿下為何還要來沙州?”謝杳不解。

“我救下阿策時,他年歲尚小。”元序歎了口氣,“時至今日,他都還不知曉自己的身份,根本無法為段府作證。”

謝杳眸光一閃,很快猜到了段氏遺孤是誰,她用唇語無聲地念了個名字。

元序頷首,印證了她的猜想。

謝杳為之一震,當年的元序也不過隻是個少年,是何等謀略,何等決心,讓他在力有不逮的境遇下,還能傾其所有救下這個遺孤,將他藏匿數載,不被察覺。

她聲音微顫,“殿下是覺得那黑衣人或許知曉當年的真相?”

“我也不能篤定。”

謝杳壓低聲音,“殿下不該以身犯險的。”

元序輕笑,“父皇當年說過這個案子永不複言,可我覺得皇祖父口中那個為保隴右百姓舍身忘死的門楣,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與外敵勾結,意圖謀反的。”

這般門楣,一夕之間不複存在,究竟是誰的過錯?謹小慎微,屈居自保,真的能守護住想守護的人嗎?

她心中困惑,沒有答案。

過往之事,黑白對錯,辨不清,道不明。可生在世間,就不能渾渾噩噩,無論如何,總要有個交代。

謝杳言辭堅決,“殿下已經做的夠多了,剩下的,就讓我親自解決吧。”

日落後,沙州的天色卻依舊明亮,絲毫沒有入夜的跡象。

沙洲夜市熱鬨了起來,很多商販在鋪子門口吆喝,將行人引入店內,街邊還有百戲表演,令人應接不暇。

街邊的皮影戲,竟演了一出太子、太子妃攜手賑濟災民的戲碼,惹得謝杳和元序頻頻笑出了聲。

謝杳和元序牽手穿梭在人潮中,走走停停,最終走進了一家綺羅鋪內。

元序挑了一件鵝黃色鑲著金絲的西域衣裳,拿給謝杳。

“這顏色……”謝杳有些猶豫。

元序向掌櫃使了個眼色,掌櫃會意,將半推半就的謝杳拉去裡間換了衣裳。

少女發間綴滿金玉,腕上的紅翡玉鐲與鵝黃色衣裳渾然一體,美自天成。

掌櫃連連誇讚:“姑娘真是絕世芳姿,竟比西域女子還要適合這身衣裳。”

元序將白狐裘鬥篷給謝杳披好,拉著她快步上了馬。

“這泉竟是月牙形的!”謝杳頗為驚訝。

元序勒馬停下,將她抱下馬。

“兒時聽阿舅說,沙州有一藥泉在鳴沙山旁,呈月牙形狀。”

謝杳不免感歎:“大漠如此乾旱,竟還能留下這樣一處藥泉。”

“確實難得。”元序亦很是感歎。

夜色闌珊,布滿星辰,倒映在泉水中,波光粼粼,澄如明鏡。

一陣風拂過,吹起了元序的鬥篷。遠處城樓上的旌旗隨之舞動,沙沙作響。

“風動,幡動。”謝杳口中喃喃,“今夜恐有大風。”

元序側目望向她,神情認真,“不是風動,亦不是幡動。”

謝杳愣怔在原地,心跳若雷。

“昭昭,我一直未敢問你,這太子妃之位,你可願意?”元序緩緩轉過身,麵對謝杳。

謝杳眸光閃爍,“殿下想聽實話嗎?”

元序沒有閃躲,迎上她的目光。

“太子妃之位,意味著無儘的枷鎖和爭鬥,我生性喜愛自由,本是不願的。”

“那如今呢?”

謝杳不答,輕輕點頭,恬然一笑。

元序躬身作揖,“皇天後土為鑒,吾傾慕汝已久,心意若磐,誠以歸妻,願許一人之白首,儘平生之悲歡,相偕不棄,共謀江山。”

他向謝杳伸出手,“昭昭可願意?”

“適我願兮。”謝杳施以回禮,將手覆在他的掌心。

元序回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入懷中。

星月當空,流光皎潔。

茫茫大漠,一片靜寂,世間好似隻有他們所在的這一方渺小天地。

謝杳靠在元序肩上,默默凝望著夜色中的藥泉。

它的邊界變得極其微茫,像是化在硯台上的一灘墨跡,自由散漫。水麵不時泛起漣漪,微光跳動,似星星點點的螢火,綻放出無限生機。

“殿下可還記得你送我的那本《雲夏奇卷》?”

元序被謝杳跳脫的思緒,弄得忍俊不禁,“怎麼忽然想到這個?”

“我記得那本書裡提到過一個毒女,她就在沙州長大,從這裡入了江湖。”

“晏無染?”

謝杳連連點頭。

“昭昭這一身功夫,若是處在江湖中,也能有一番天地。”

謝杳撇了撇嘴,“殿下抬舉我了,姑姑說我這三腳貓的功夫,用來逃跑勉強過關,殺敵還遠遠不夠。”

“姑姑是怕你懈怠,你的輕功我見過,就連我都未必追得上。絕對力量的製勝雖然難以達到,但可以用些計謀,足以克敵。”元序正色道。

“殿下這安慰人的功力倒是不減當年。”

“昭昭以後便不要喚我殿下了。”

謝杳一字一頓地喚道:“子啟。”

元序微微揚唇,“昭昭若是擔心,不若明日我們比試比試,互相討教一二,如何?”

良久,謝杳仍未出聲,元序歪頭望向她,發現她竟靠著自己的肩膀睡著了。

“看來是真累了。”

元序輕輕撥開謝杳額間淩亂的發絲,心念微動。

他俯身在她額間落下一吻,少女眼睫微顫,安然睡去。

無人知曉的大漠一隅,大晟太子小心翼翼地背起他的太子妃,緩緩向城中走去。

夜半三更,幾個黑影極快地閃進客棧,悄無聲息地將值夜的人打暈。

領頭的黑衣人抬手示意,餘下的人四散開來,藏匿在客棧一樓的各個角落。

那黑衣人三兩步躍上二樓,直奔天字一號房間而去。他將門上戳了一個洞,一股白煙順著洞口飄了進去。片刻後,他輕聲推開門,握緊手中的短劍,抬手向臥榻刺去。

他眉頭微蹙,猛地掀開被子,心頭一震:榻上無人!

霎時,一個清瘦的身影翻窗躍進屋內,攔住了他的去路。那人將劍在手中一轉,借力劃破了他的麵帛。他來不及掩麵,在那人灑出的白色粉末煙塵中暈了過去。

謝杳挑眉,“你給我的百步散,如今我都全數奉還給你。”

她推開窗牖,向外吹了聲清脆響亮的口哨,安西軍聞聲,立刻湧進客棧內。

客棧一樓的黑衣人急忙逃竄,終是抵不過人數的壓製,敗下陣來。

元序緩緩推開門,從天字二號的房間走了出來,拍手稱讚:“太子妃好一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謝杳嫣然一笑,毫不掩飾,“殿下過獎了。”

元序接過謝杳遞來的令牌,揚聲道:“勞煩各位將士,明日隨孤一道,押送他們回涼州。”

“末將領命。”安西軍一齊應道。

元序側目,“昭昭何以斷定他們今夜會來?”

“殿下還是快些進屋去看看那賊首吧。”

謝杳避而不談,故意賣了個關子。

二人快步走到那賊首身邊,元序驀地麵色一改,驚歎道:“應胥?”

“殿下認識他?”

元序眸光微涼,沉聲道:“他是父皇之前的侍衛,不過在我從涼州軍營回長安後,他就不知所蹤了。”

謝杳默默思量:她沒有猜錯,這些人果然是衝著太子而來。儲君之爭,曆朝曆代都無比凶險,段氏遺孤的下落不免成了有心之人扳倒東宮的一個關鍵,可這人操之過急,隱隱透出幾分怪異,也正因此,給了她可乘之機,不然難免是一場惡仗。

“昭昭這盤棋,下得不錯。”元序緩緩開口。

謝杳眸光閃爍,“此番確是我利用了殿下。”

元序輕輕搖頭,“兵不血刃,已是難得。”

謝杳見他反應如此平靜,有些奇怪,“殿下裝睡的?”

元序挑眉,麵上帶笑,“孤還在想太子妃怎麼就困得睡著了,還拉著孤的手不放,於是孤將計就計,沒想到,太子妃是為了偷孤的令牌。”

“我不過是拿令牌去搬救兵,又沒有乾什麼壞事。”謝杳真誠地眨了眨眼,“況且我還借此機會,把太子殿下轉移到了我這間安全的臥房裡,也算是功過相抵。”

“多虧阿舅給了我這塊可以調動安西軍的令牌。”元序輕歎,“遲則生變,卯時我們便啟程。”

二人眼波流轉,心意不言而喻。

* * *

涼州城的牢獄,寒氣逼人,暗不見光。

應胥緩緩睜開眼,唇角勾起一抹自嘲地笑,一著踏錯,滿盤皆輸,終究還是他太過心急了。

“太子妃,是我小瞧了你。”應胥眼神陰騭,望向謝杳。

謝杳微微搖頭,“不是我,你是敗給了你自己。”

應胥仰頭大笑,眼底猩紅,“元序在何處?堂堂大晟太子竟躲在一個女子背後,真讓人恥笑!”

“涼州段氏本就與他無乾,自然是我來審你。”謝杳神色淡然。

應胥覺得無比可笑,“元氏一族是何等嘴臉,也配讓你這般相護。”

“你為何劫持我來涼州?”謝杳沒有受他的情緒引導。

“太子妃不是早就猜到了嗎?”

“為了區區一個段氏遺孤,不至於讓你這般憤恨。”謝杳抬眸,“你與太子殿下有舊怨?”

應胥眸光閃爍,避而不答。

“你對聖上有怨?”謝杳試探道。

“太子妃這麼聰明,可不是什麼好事。”

“你若獨木難支根本無力謀劃,我也便不繞圈子了,幕後之人是誰?”

應胥怒目而視,“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會說。”

“那便說說涼州段氏。”謝杳將話鋒一轉,“我猜,當年涼州段氏滅門抄家之時,你就在段府。”

“正是。”應胥勾了勾唇角。

謝杳攥緊衣角,不露聲色地繼續問道:“聖上派你前去監察?”

“不,他派我親自去斬殺段氏族人,一個不留。”

應胥的聲音輕飄飄的,卻在謝杳的心中掀起了層層漣漪。

“那你可有找到段府謀反的證據?”

“信。”

“什麼?”

“段老將軍通敵的信。”

謝杳猛地起身,“涼州段氏當年到底有沒有謀反?”

應胥的笑意更甚,近乎妖邪,“當然……沒有。”

元序聞言,猛地衝了進來,他揪住應胥的衣領,“證據可在你手中?”

“太子殿下何必惺惺作態,你元氏一族涼薄至此,你又算得上是哪門子的好人?”

謝杳快步走上前,將元序拉開,目光示意讓他冷靜下來。

“當年大理寺呈上證據,元朔甚至都沒將信件認真看上一看,便匆匆下旨,誅殺涼州段氏滿門。什麼狗屁的大晟‘仁君’,真是可笑!”

謝杳眸光一沉,“空口無憑,你告訴我這些,無非是想引起我對聖上的猜忌。”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應胥抬眸,目光中儘是悲涼,“我當年發現通敵信件的字跡不對,急忙告知元朔,可他卻說此案永不複言。我出身行伍,欽佩段家為隴右百姓的所作所為,於是暗中將信件留存,不想被元朔發現,險些將我滅口。”

“信在何處?”

謝杳話音剛落,應胥忽然七竅流血,倒在地上。

元序揚聲喝道:“喚軍醫來!”

謝杳蹲在應胥身前,焦急地又問:“信在何處?”

應胥艱難地開口,“大……大理……寺。”

他頭一歪,斷了氣。

謝杳跌坐在地上,心中思緒翻湧。

應胥死了,即便留下了物證,也很難為涼州段氏翻案。若他所言非虛,那救他之人會是誰?又為何要相救?一切又都不得而知。

皇家無情,帝王涼薄,權力傾軋,無數無辜之人被迫喪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這樣的朝廷,真的值得嗎?

她心中的困惑更盛了幾分。

元序小心翼翼地將謝杳扶起,緩緩擁住她。

少女輕聲啜泣,悲傷溢滿這片無光的暗獄。

朔光十七年隆冬,涼州段氏血淋淋的真相,終於在曆經十載春秋後,昭然於世。

太子修書一封,自涼州八百裡加急傳至長安,一時間,朝野震動,流言四起。